【名家名作】夜香树
我棣爷。村里有头脸的男女们,喊他棣先生。
一顶破草帽,一个铜烟斗。这是棣爷随身的两样道具。那草帽早已失却了竹的本色,边沿缝着寸许宽的白粗布,白布汗渍斑驳,同样失却了本色。烟斗却是锃亮的,他每点上一锅子烟,紫铜的光华便跟着烟丝一起明灭。
草帽和烟斗,其实是我们那一带农村老汉的标配。但棣爷的草帽是竹编而非普通的麦秆草编,他的烟斗是上等铜制而非普通的合金,这就让明眼人能够一下子把他给从人堆里挑拣出来。不过,挑拣出来也是白搭。棣爷是个神秘人物,不光在我一个孩子的眼里是神秘的,在全村人眼里,他都是神秘的。想刨开棣爷的老底儿,好像并不容易。他人前不大言语,更不往人堆里凑合。作为生产队园子地里的一名菜把式,不用等着队长敲钟集合派活计,清早披着星光下地,后晌追着太阳落山的后脚印上工,属于菜把式的特权。用队长老信的话说,大田里的事是庄稼做主,园子里的事是菜苗当家,他这个队长,不过就是传达传达庄稼的意思。屁股大的园子,北瓜茄子黄瓜那点意思,棣爷门儿清,他再传达,纯属脱了裤子放屁白费事。只要整个伏天都有茄子、北瓜、豆角配捞面吃,那园子,谁也甭咸吃萝卜淡操心。一个园子,是老信划拨给棣爷的领地,老信愿意让棣爷在那块小小的领地为王、为奴,闲者莫入。老信,信得过棣爷这个老菜把式。
棣爷还有另外一块园子,靠着我家和他家之间的一面矮墙。园子归置为三四个丈余长的短畦。有的年头是三个,有的年头是四个。园子的位置也不固定,有时挨着南边的猪圈,有时挨着中间的桑树,有时则转移到最北头儿的枣树旁边。不管在哪儿立园,是三个或者四个短畦,反正,种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旱烟叶子。旱烟,是棣爷那个紫铜烟斗的粮食。园子年年移动地界儿,是因为旱烟这东西怕重茬。
伏天日头长,队里园子靠着早晚儿的工夫侍弄。青天白日,一晌一晌的,棣爷在他的烟园中劳动。他的草帽扔在畦头,剃得精光的头皮,直直地晒着日头,头皮上青筋凸起,像一条条暗红的蚯蚓,蚯蚓吐出晶亮的水珠子,水珠子顺着白白的头发茬一粒一粒往下淌,淌到白粗布褂子的领口。领口湿透,跟溻了半截的后背连成片,看一眼都觉得沤得慌。
那时,我经常逃晌觉。逃晌觉的念想之一,就是偷青枣。我家的枣树和棣爷家的枣树,一棵婆枣、一棵马牙枣,婆枣绵,马牙枣脆,它们生在矮墙两边,树枝子却在墙头以上相互交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正如我家姥姥和棣爷的大嫂,两个老寡妇姐妹,同病相怜,交往甚密。
有棣爷在烟园,我偷青枣的小阴谋几等于破产。棣爷褂子上浓烈的汗臭还能捏着鼻子忍受,他满脑袋的蚯蚓状血管却着实令人嫌恶。我实在没见过如此丑陋而古怪的老头儿。
与棣爷的和解,也只凭着一兜儿青枣。棣爷说,小孩子的胃口吃了秤砣都能化成水,别说是小小的一颗枣儿。他就一句话,撂下,扭头,走人,住的西耳房门吱呀一关。我的两位姥姥,抓了现行的两位老太婆,正起劲地苦口婆心地教育着我,嘴巴居然顷刻熄火,不光放了我去上学,连同没收的五颗婆枣、五颗“马牙”也慷慨返还。
棣爷的烟园里有一株旱烟开出了满头满身喇叭筒样的花朵,玫红色,像一群着胭脂红裙子的美人。那之前,我从没见过旱烟开花,开那么好看的花。整条街上的老汉,都种旱烟啊,可没有谁的旱烟会开花。这让我对棣爷刮目相看。但棣爷跟我说,那开花的不是一棵旱烟,它是一棵夜香树。夜香树的种子,治癣,治疮。
夜香树,好神奇。棣爷还是日复一日照顾着每一棵旱烟,如同照顾他的孩子,他看起来并不偏心,无论对不开花的烟苗,还是对那棵好看无比的夜香树。只是,夜香树开花的时候,棣爷是开心的。有时烟园里没有什么活计,他搬个小凳,坐在烟畦旁,戴着草帽,叼着烟斗,看书。
棣爷家的小姨,管棣爷家的那位姥姥叫娘,管棣爷却是叫叔。小姨的爹呢?我姥姥说,小姨的爹在她娘怀着她的时候就死了,是肺病。棣爷的媳妇也早就死了,也是肺病。那小姨要管棣爷叫爹多好,我说。小孩子,别顺嘴胡咧咧,姥姥作状要打我屁股。棣爷只是你小姨家的房客,房客,你懂吗?
我不懂什么叫做房客。我知道,棣爷住西耳房。明明小姨和她娘住着三间高大的正房,三间正房有一间终年空着,棣爷却始终住低半截的西耳房。耳房,应该是给驴住的,是给碾子、磨预备的,是用来放柴禾、农具的。只有吃饭的时候,小姨喊三遍,“叔,吃饭啦!”小姨的娘喊两遍,“她叔,饭要凉咧!”棣爷耳房的门方才吱呀一声开开,他在门口慢慢地提上鞋,把铜烟斗安置在小凳上,去正房的堂屋吃饭。
棣爷的生活颇热闹了一回。那会儿,我已经读初中,憋着劲要考大学。棣爷家来了很多的亲戚,说是来自南方的某个省份,论亲缘,都是棣爷的子侄辈。他们来的目的,是接棣爷回家,所谓叶落归根。就算棣爷要把媳妇的骨殖一块儿起走,也不嫌麻烦,死得再早,也是一家人,一家人,祖宗永远都是认的。棣爷一度被说动了心。但棣爷最终没有走,也没有跟他的亲戚送别。他一晌一晌坐在院子里吸烟,或者看一本书页脆黄的线装书。我姥姥隔墙对他说,棣先生,人老了,哪块黄土不埋人。棣爷回一句,嗯,埋哪儿也是埋。
千里寻亲事件之后,棣爷可真当了一回村里的新闻人物。网络还没时兴,但人肉搜索却在村里大行其道。话说当年,棣爷在北京是开买卖的,小姨的爹棠爷则在燕京大学念书。棠爷好吸烟,欠了棣爷铺子的钱,却跟棣爷成了朋友。棠爷把自己的远房妹子介绍给棣爷当媳妇,两家沾了亲带了故,欠账一笔勾销。城里闹兵荒,棣爷跟着棠爷来乡下躲着,棠爷却卧病不起。棠爷临终托孤,棣爷就再也没离开我们的村庄。棣爷和媳妇,一直住着东院姥姥家的耳房,做房客,帮着种地带孩子。媳妇也得肺病死了,棣爷一个人住耳房,做房客,帮衬着东院姥姥和小姨。入社,他成了社员,下地挣工分。分田单干,他名下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地,他把自己的地跟房东家的地合在一起。一起种,一起收,一起吃。棣爷拿定了主意一辈子做“房客“,他已经习惯了房客的身份。
生产队的园子没了,棣爷还是在两个园子里忙乎。一个,是他和小姨一家共同的菜园,再一个是他在院子里开辟的烟园。他戒了烟,紫铜烟斗掌握在小姨手里。他是被戒了烟。东院姥姥的话,他不听,姥姥处处要听他的话,但小姨的话,他却句句入心。抽了一辈子烟,小姨说,别抽了,再抽,你也快得肺病了,说不准还会得肺癌。他就真的不抽了,连烟斗交给了小姨。
烟斗不再需要粮食,棣爷把三四畦的烟苗全培育成了夜香树。伏天,夜香树的花开成一片云霞。戒了烟的棣爷,在烟畦边不住声地咳嗽。他一咳,那胭脂红的喇叭花,就一朵一朵地震落。
作者简介:宁雨,本名郭文岭,河北肃宁人,现居石家庄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河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公开发表散文、报告文学和文艺评论作品百万字,有散文作品入选《2016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17中国散文排行榜》《2019中国年度散文》等十几种年度选本。曾获第十三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第24届孙犁散文奖(天津东丽杯)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女儿蓝》、长篇小说《天使不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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