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自由”,谈“解放” | 10分钟马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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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飞刀《趣读马克思》
第十课
不谈“自由”,谈“解放”
夏莹:研究马克思很多年以后,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当我讲完了我对于马克思与费希特关系的理解之后,一位老学者云淡风轻地一句追问让刚刚还自信满满的我顿时哑口无言,这位老学者这样问道:
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究竟意味着马克思在德国古典哲学“之内”呢,还是在他们“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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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马克思很多年以后,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当我讲完了我对于马克思与费希特关系的理解之后,一位老学者云淡风轻地一句追问让刚刚还自信满满的我顿时哑口无言,这位老学者这样问道:
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究竟意味着马克思在德国古典哲学“之内”呢,还是在他们“之外”呢?
这一问,之于我产生了一种本雅明式的“震惊”效果,它让我此前几十年的知识框架突然发生了一次不小的震动。
-本雅明-
的确,我们总是想当然地说着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是如何如何,在这个“如何如何”当中,我们总是大而化之地说马克思继承和发展了德国古典哲学,但所谓继承,应该包含着一种内在逻辑延伸式的继承,亦或者是一种外在断裂式的继承,马克思该属于哪一种呢,其实很难回答。
鉴于马克思与黑格尔如此紧密的关系,说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是完全外在的关系不太恰当。因为马克思的问题意识、核心概念与论证方式都与黑格尔高度一致。
比如对于市民社会的讨论、对于政治经济学的关注都十分相似。并且如果我们有耐心读完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你会清楚的感觉其间各个概念运行的逻辑关系带有着浓重的黑格尔逻辑学色彩。
这一点,马克思也曾坦然承认,自己在《资本论》写作过程中,的确需要不断的回过头去读黑格尔的《逻辑学》。
但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马克思对于黑格尔的强烈拒斥,黑格尔的思辨性体系总是不断遭到马克思的批判。所以现在很多中外学者都把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尼采放在一起,视为彻底拒斥德国古典哲学的三剑客。
由此可见,就这个看似近乎常识性的问题,其实并没有什么想当然的正确答案。
关于这个问题的模棱两可性,我想在随后的讲述中,或许大家会越来越多的体会到。因为顺着马克思的文本一路走下来,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一定会如同回旋曲一般反复被我们吟唱。
好了,今天的引言说的足够长了。
下面我们回到历史中的马克思,透过马克思的《论犹太人问题》来对开篇的这个模棱两可的问题做一个可能的回应。
上一次,我们其实已经提到了这篇小文。它是马克思从克罗茨纳赫带到巴黎的一篇论战性的文章,发表于1844年的《德法年鉴》之上。这本杂志是当时马克思的朋友卢格在巴黎主办的一份新的杂志。在当时稿源并不太好,因此,马克思这篇文章一定是雪中送炭。
-炭:嗯-
因为时事评论当然要追随时代的脚步,而此时此刻要给与犹太人平等权力的斗争已经成为新兴资产阶级反对德国半封建的政治状况的一种有效方式。
在那个时候,青年黑格尔派的代表人物鲍威尔首先写了两篇论“犹太人问题”的文章,其中提出了有关政治解放的问题。对于鲍威尔而言,犹太人的问题就是政治解放的问题,而政治解放所实现的不过是犹太人从他们的宗教中所获得的解放。
马克思看了这两篇文章,也洞察到了这的确是当下需要理论加以反思和批判的话题。但马克思那善于把一切都彻底化的理论审视态度让他并不满意鲍威尔对于犹太人解放的讨论,觉得“太抽象了”。所以他决定顺着鲍威尔的思路继续走下去,将鲍威尔未能彻底化的说法彻底化。
在我印象里,感觉这篇文献应该算是马克思与他的同道中人公开进行论战的第一次,从此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
诗人海涅曾经这样形容德国学者的普遍秉性:
“德国人在憎恨时也是唯心主义者。我们不象你们(指法国人——笔者注)那样为了一些外物,如为了虚荣心受了挫伤,为了一首讽刺诗,为了未能得到对方回访的名片而怀恨。
我们可不然,我们憎恨敌人内心深处的最本质的东西,也就是他们的思想。
……我们德国人憎恨得彻底,憎恨得持久:我们德国人太老实,也太愚笨,不会立刻用恶意来进行报复,因此我们一直憎恨到最后一口气为止”。
(海涅:《论德国宗教与哲学的历史》,第81页)
-海涅-
所以马克思与早年的挚友们很快地,仅仅因为思想上的差异就分道扬镳,并近乎老死不相往来。
马克思在这个时候认为鲍威尔所谈论的犹太人的解放不仅流于表面,而且还不太正确,因为仅仅从宗教中解放出来既不能带来真正的政治解放,更不会带来人的真正解放。
那么政治解放与人的解放,究竟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如果说,政治解放让人挣脱了神学的束缚,成为市民社会中的人,那么人的解放则要人从自私自利的小市民状态中解放出来,成为真正拥有自主意识的人。
换成我们大家都比较熟悉的语言来说,政治解放把人们从富有神学隐喻的封建社会中解放出来,让人们开始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而人的解放则期望最终将人从资本逻辑中解放出来,走向“共产主义”。
有关政治解放与人的解放之间的关系,很重要,也被说地很多,大家在任何一本马哲史教材中都可以读到更为详尽的讲解。在此,我还是照例想说点别的。
重读这篇小文献的时候,由于带着德国古典哲学与马克思之关系究竟为何的问题意识,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马克思满篇都在讨论“解放”(befreien),而很少谈论“自由”(Freiheit),这个现象对于身处19世纪德国哲学家来说非常少见。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还要从德国古典哲学的核心思想说起。
因为研究马克思,德国古典哲学也一直在我的研究视域中打转。如果让我用一词来概括德国古典哲学的核心概念的话,我会毫不犹豫选择“自由”这个概念。虽然我一贯主张康德与后康德时代的其他思想家是平行关系,而非先后继承关系,但不管怎样,对“自由”,特别是“意志自由”的追寻却是所有德国古典哲学共同的理论旨归。
比如康德,用谨慎的划界来为人的实践理性奠基,而其实践理性的最为核心的要点在于人为自身立法的理性自由。随后彻底的康德主义者费希特对于可以进行自我设定的本源行动极为推崇,其最终目的也是为了呈现一种自由意志的无限性。黑格尔将费希特的这种不断趋向于理想而永远无法实现理想的无限性视为“恶的无限”,但他自身以圆圈式发展所构筑的好的无限性,即绝对精神,也不过是自由观念的另一种表述方式。
-康德 / 费希特 / 黑格尔-
以上这些概括,如果你一时听不明白,并不要紧,因为这的确是一个极为宏大而复杂的主题,在此,你只需记住德国古典哲学的整个核心要点在于“自由”,也就很好了。
那么到了马克思,自由的核心地位却突然消失了。马克思开始不停地谈论“解放”。大家要注意了,在德语当中,“自由”(Freiheit)与“解放”(befreien)也算是同源词,或者更直接地说,解放好像就是自由的动词形态,所谓获得自由,即是解放。
所以我们或者可以首先为马克思这种“不谈自由,只谈解放”的思想取向做如下阐释:
马克思的思想导师们已经在极为抽象的观念层面上一步步将人的自由做成了完整的、系统化的理论问题,对于马克思来说,问题在于如何实现自由。
由此,对“自由”的哲学反思,就变成了对“解放”的政治批判。
马克思的这条思想理论清楚的展现在他《论犹太人问题》的讨论中。在此马克思谈到自由的时候充满了讽刺意味。
马克思追问:
“自由是什么呢?”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3页)
随后,他用了法国的《人权宣言》的第6条来加以说明,即:
“自由是做任何不损害他人权力的事情的权利”
(同上)
这里的自由,显然与哲学意义上的意志自由毫无关系,它在本性上是一种政治自由,它不仅不玄妙,而且它所说的就是一种共同体的伦理规范。
-《人权宣言》-
据我看来,马克思一定认为德国古典哲学中的自由理念说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理念,对于现实来说毫无意义,所以根本不值得他去批判和思考,反而是这个与现实情境相交融而形成的政治自由值得成为思想批判的对手。
在此,马克思再一次极富有洞察力的指出这种政治自由的虚假性,只是此时的虚假性并不在于它是抽象的,而是在于这种政治自由的现实基础否定了自由本身:
“自由这一人权不是建立在人与人相结合的基础上,而是相反,建立在人与人相分隔的基础上。这一权利就是这种分隔的权利,是狭隘的、局限于自身的个人的权利。
自由这一人权的实际应用就是私有财产这一人权”
(同上)
马克思的一双慧眼又一次看穿了那些政治自由卫士的背后隐藏着没有说出的东西:
那就是对私有财产的保护。
想想《人权宣言》中对于平等、自由、安全、财产(《人权宣言》,第2条)的强调,马克思的批判的确很有道理。这里的人权中的“人”,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拥有财产的人,或者更进一步说,只有拥有财产的人才有“人权”可言。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以财产的不平等代替血缘的不平等的思维逻辑。
但资产阶级的革命却将其装点地貌似很彻底,似乎一场革命下来,已经真正实现了众生平等。
正是因为人权宣言所宣布的平等权利是拥有财产的人的权利,因此,在这一语境下的自由才表现的是一个相互隔绝的自由,自由因此总是以消极的方式,也就是以“不”损害他人利益的方式来获得界定。
换言之,这种人的自由本质上是相互限制,并相互否定的。
显然这种自由不是马克思想要的,但他的自由究竟是什么,他并没有给出一个正面的描述,或许在本质上,马克思的自由也是一种普遍的自由,这种自由与德国古典哲学的意志自由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但马克思不愿意虚幻地谈论它。
他只是想,人究竟该如何从这种否定性的自由当中现实地解放出来?这才是实现理念自由的第一步,也是切实可行地第一步。
所以,我们要知道,马克思谈“解放”,其实也就是在谈“自由”,是在谈一种现实的自由的实现是如何可能的?
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当然不是简单的几句宣言式的口号就可以实现的,它需要扎扎实实的研究工作,此时还未真正开始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马克思,并没有太多的能力做这个工作,此刻的他也只是用一个抽象的人的解放来替代政治的解放,草草结束了讨论。
此刻,我想知道,如果大家能够理解我所说马克思这段对自由和解放的讨论方式,那么你们该如何回答那个曾让我困惑至今的问题——希望大家能给我一个你们的答案——即:
马克思究竟是在德国古典哲学之外呢,还是之内呢?
·本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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