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喜欢黑格尔的一切,因为他让哲学贯穿万物。
译:蓝江
编者按:下面这场对话发生在2016年1月30日,这是柏林艺术大学(UdK)一次学术会议的一个环节。阿兰·巴迪欧与让-吕克·南希先生接受邀请,参与这次大范围的讨论,并对最终的成稿进行了校对。
论黑格尔
沃:我们再来谈谈挑战者(agent provocateur)的地位。随着我们对界限问题的讨论,我们触及到了总体性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黑格尔的名字是与康德并列的:对你们俩来说,黑格尔就是一个批判性人物。我在这里想问你们俩的问题是:要思考否定性问题,需要何种程度的体系?引用一下让-吕克·南希作品里的说法“否定性的躁动”(这也是引用黑格尔自己的表达),那么,对于你阿兰来说,是否仍然根植于黑格尔的大写的一(Un)的体系之中。那么,黑格尔的问题——是否可以在大写的一的体系之中来思考否定性?这是否必要?是否不可能做到?
南:黑格尔是作为运动的否定性——正如他说,通过运动,大写的一就是对它自己的否定,或者通过运动,存在被理解为“缺少精神的关系”,直接升华了自己。在在某种意义上,存在着非常简单的东西——几乎接近于无——但在这个虚无中,有一个运动,一个活动,黑格尔斥责康德没有思考过这一点。在《信仰与知识》中,他说康德抹除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由于康德的血管里没有血液,所以这根血管自然会崩裂。那么,对我来说,黑格尔的否定性就是运动。即便存在体系,它并不一定是体系的运动。我没法反体系,但我在这里必须再一次引用康德,他说过体系就是生命存在物,它们彼此相辅相成。
我同意:没有一个思考是不成体系的,即它并没有形成一个整体。由碎片组成的思考,这意味着什么?尽管如此,体系并不是一个既定的建筑。我知道,对你而言,这就是从原理推出来的建筑,它会让我们将一切都隶从于各种原则。但反过来,对我而言,黑格尔同样是反体系的(尽管不太正宗),而是——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它——超体系的?超体系不断地将自己体系化。只要我们开始谈黑格尔,立马想到的就是《精神现象学》的最后一页,那里引用了一段席勒的引文:“看到他的无限性翻起泡沫,溢出这精神王国的圣餐杯”(Aus dem Kelche dieses Geisterreiches schäumt ihm seine Unendlichkeit)巴迪欧先生,你那里难道也没有一点泡沫吗?《精神现象学》最后一句话是翻起泡沫,不是来自于“大写的他”,而是来自于圣餐杯。真理有总体性,但这个总体性证明了总体性不是一个封闭的总体性,而是一个将翻起泡沫作为自己无限性的总体性。
此外,在我的研究中,黑格尔的确非常重要,因为一次偶然的邂逅或偶然机会,我在法国遇到了一位满怀激情讲授黑格尔的人物。最后,我还要说的是,对我来说,和谢林以及其他人一样,黑格尔代表着当代哲学中非常缺乏的某种东西,缺少在自然哲学(Naturphilosophie)时代里众所周知的东西。当然,自然哲学的观念在今天看起来有点好笑。例如,黑格尔向我们给出了万物(及其所有元素)的意义,解释光是什么,固体是什么,气体、矿物、蔬菜、生物等等是什么。但这种自然哲学也是一种让万物发声的方式,或者用言说(parole)贯穿所有事物的方式,似乎对我来说,这就是哲学希望去做,也必须去做,尝试着去做的事情。所以,黑格尔那里有两种东西:运动,以及让万物发声。
巴:我首先想说的是,我真的只喜欢过三位哲学家:柏拉图、笛卡尔和黑格尔。对我来说,这就是我对哲学史的系统总结。我与黑格尔的关系完全不同于我与康德的关系。我喜欢黑格尔,真的。我喜欢他,甚至喜欢你刚才提到的他的那些疯狂的元素。他试图得出行星的准确数量,将其作为绝对的属性之一。这很冒险,只要发现这个数量之外的行星,立刻就会被打脸。通常情况下,你希望他的整个体系会因此而崩溃,因为黑格尔体系中没有纯粹的具体部分,那里只有诸多部分之间的内在关联,如果黑格尔关于行星数量的讨论是错误的,他或许在其他部分也是错误的。
但直到今天,我喜欢所有他的一切——我喜欢的理由就是你给出的理由。因为我喜欢那种运动,即你所谓的让哲学(说的更通俗一些,就是“语言”)贯穿万物的运动, 这也是我看待事物的方式。但是无论我多么喜欢黑格尔,但真正让我不会从黑格尔的思想来看问题的原因,就是他狂热的追求穷尽,他对百科全书式的列举有点不耐烦,他渴望指出我们已经——或者至少他已经——处于接近所有可能的意识形式的总体性的时刻了,例如,他并没有为那些即将来临的不确定的因素留下任何实在的空间。黑个试图穷尽直接感性和绝对认识之间的所有的主体性的形式。你也说过,他对于自然也是如此——穷尽所有定在的观念。所以,我感觉到了一种封闭环,这个封闭的环就是否定性分布和创造过程的核心——并不仅仅是以预先给定的总体性的形式,而是一种综合的实现,一种圆满的道路来实现这种否定。是的, 黑格尔真的认为哲学是一个圆满的道路。在世界终结的时候,绝对精神一开始就伴随着我们,黑格尔可以给出这个主体化的漫长过程的不同阶段,最终在意识的新开端之中吸纳了这条道路。正如黑格尔用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概括说,绝对之物最终会消除自己的绝对性。
不过,我们仍然会认为,这种终极绝对仍然没有改变如下事实,即我们穷尽了所有的可能的主体化的形式。所以我认为尽管对于这种总体化的观点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对意见,但在黑格尔那里,这种观点仍然在两个方面十分有意义:终结就是在绝对知识可能性的范围内我们意识形式的终极命运,最终它也扬弃了之前的几个阶段。如果我们以艺术为例,艺术的终结不能解释为所有艺术活动的终结——完全不是这样——而是作为揭示精神力量的艺术必要性的终结。因为古希腊艺术的目的,事实上,即古希腊艺术作为绝对的历史形象,已经彻底穷尽了。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黑格尔说,艺术是一个过去的事物。在这里,已经达到了我的黑格尔主义的极限,我的黑格尔主义不是太宽泛。
至于其他的东西,如否定性的运动,黑格尔从一个事物向另一个事物过渡的特殊意义,他那不可靠的历史解读(他的历史解读颇有点才华横溢的小说风格),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会对他有所疑虑,他的确在一个看似全球性的决定过程中引入到了巨大的事件式的转向,但与此同时他也犯下了不小的错误(尽管这些错误无关痛痒),而且还表现出一种没有根据的极端的愤世嫉俗(我们可以忽略这一点)——他的所有东西都一种观念式的美感。我同意你的说法:他的行文结构有一种引人入胜的表现形式——我们可以肯定,这就是黑格尔的创造,带有一种类似美学的特征,他的遣词造句有一种真正的语言力量,尽管他不会使用那些奢华的辞藻,但也不会让他的文章有丝毫逊色。黑格尔的语言是永不褪色的文化瑰宝——其中最好的证明就是,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去翻译黑格尔的作品,我们最终都不得不求助于他的德文原词。
正因为这些理由,黑格尔是我的一道重要的地平线,因为他是真正的否定性的思想家——不是阿多诺那种消极厌世的否定性,而是一种积极肯定而富有创造力的否定性。黑格尔是一个创造发明家,一个具有活力的思想家——他具有那些最激烈的、活跃的、神奇的概念,尽管他的表述有些太过术语化,但这些术语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他是我们的同时代人——除了他的穷尽了真实和可能性的观念之外,在我们看来,他的其他东西十分当代。
南: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我们谈康德还是黑格尔,我们都不能想对待当代人一样来对待他们。我们必须要跟随在他们之后,我们要重读他们。让我感兴趣的是,你刚才说:“你不喜欢康德,喜欢黑格尔”。然而,我说喜欢这个或那个,并不是感情问题,而是接受问题。我知道,我是经过很多阅读的中介才来说这番话的,如果没有科耶夫——或者说,在科耶夫之后,如果没有巴塔耶或其他人,如德里达,我不会与黑格尔有什么关系。首先,我们并不是在哲学超级市场里买东西,我们俩现在在2016年,我们采取了不同的角度,尝试通用不同的方式去看所发生的一切,看是什么产生了我们。
其次,穷尽。在这里,我不太肯定,因为绝对知识不仅是通过不同形式,让绝对精神回归的历程。黑格尔并没有说,所有这些东西在他的时间已经完结。当然,他认为还有些东西在生成过程之中,他认为这种生成会在国家形式之下得到圆满。事实上,在国家之下,他看到了两种圆满,我认为其中一种是非常敏锐的看法:很明显,黑格尔是第一位说明国家不仅仅是对市民社会的管理,而是他所谓的伦理理念(sittliche Idee),这个并不意味着是“道德”观——尽管我认为这个词翻译为法文是l'idée morale——这毋宁是一种行动中的伦理理念。通过对他的时代的历史再现,这种行动中的伦理理念具有了宪政君主制的形式。出于王朝纲领的缘故,君主制实际上通过偶然的自然人(黑格尔十分坚持这一点)来实现某种观念,而这个自然人仅仅只是签署了他的名字而已。
不过,在君主的签名背后,其基础就是黑格尔所谓的伦理理念的奥秘。他说,只有哲学是能思考国家高贵性的唯一位置。当然,你现在可以将它解释某种穷尽,但实际上对于黑格尔来说,它代表着真正的政治就是哲学的超政治或超级政治,我们或许可以说,只要出现了能更好地体现行动中的伦理理念的东西,国家就会趋于消失。我的意思是说,在黑格尔那里,总会有某种东西处在打破可能性的穷尽的过程中,如偶然性。君主制的个人是偶然的,黑格尔在其他地方还有一些例子,谈到了偶然性的不可或缺的特征。在《百科全书》中有一个部分,他攻击某个人,名字我忘了,说:“某某要我演绎出我用笔写作的必要性,这简直荒谬之至!”所以,无论是君主还是我的笔的问题,都不是用演绎得出的东西,一切事物都不会走向穷尽的体系。我不想说,存在着一个走向穷尽的趋势。但黑格尔不仅仅在《精神现象学》末尾走向了飞溅的泡沫,而且在《百科全书》末尾也是如此,他引用了亚里士多德,他说精神自己愉悦着。
事实上,或许黑格尔是第一个思考无限快感(jouissance)的思想家,一开始,他就是属于那个以娱乐为特征的时代。黑格尔追随着斯宾诺莎,他与斯宾诺莎有很多共同点,即便斯宾诺莎称之为快乐(joie),这次与jouissance是配对的。在黑格尔这里,快感——它与飞溅泡沫的联系,并不是巧合——恰其就是无法停下来的东西,它不会穷竭自身。你谈到到达终点,某种行将就木的东西,在一篇你批评我的文章中,你提到:“天使的快感”——然后你又说:“要小心,它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即无限快感是有限的。有限可以无限地开启自己。我会说,黑格尔谈到的快感就是他对我们同精神的外部之间的关系的命名——用他的话来说——这恰恰不是自己穷竭自己,它不可能达到它的终点。但为了不达到自己的终点,与此同时,它就会得到无限的圆满。那什么是无限的圆满?这就是我向你提出的问题。
巴:无限的圆满直接与如下事实相关,即绝对就是它自己道路的主体。所以,在黑格尔那里,从主体化角度来看,无限就是它自己的道路。在一个实质范围内,没有包含任何东西。泡沫就是这样的事实,精神已经触及到了绝对知识,现在它可以在它所塑造的主体化维度的总体当中来沉思生命,来让生命呼吸。可以肯定,在封闭的意义上,没有什么是“圆满”的,这个封闭环会拒绝任何更深入的考察,但那里还是存在可能性穷尽的问题。
除此之外,我也喜欢给出一个对阅读的方法论上的看法。我读一些作者,尤其是哲学上的建构者,比起你的那些人物,要更为天真一些。我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他们对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的说法。你说不断地解释会改变所有那一切。但并非如此,他们并没有改变哲学家们的清晰的断定,即他们的计划事实上是什么。你不能否定,即便你不同意,黑格尔的计划的确是穷尽了所有历史的可能性。你不能否定,绝对就是对塑造了其道路的所有“形式”的主体化的追忆。你不能否定——正如你刚刚所说的那样——黑格尔是在普鲁士官僚体制下来思考国家的明确的绝对的特征等等。现在,正如我的看法,这就是个体哲学家必要的独特性的全部。这从内部证明了,所有他们的强悍,所有他们的伟大,都在于他们有能力从历史材料中提炼出某种东西,这恰恰是他难以确定某种普遍性的尺度。倘若我们“纠正”或抹除了他们作品中的无数的偶然性,这些哲学家的伟大就会大打折扣。我们不需要纠正任何东西。
南:没有必须去纠正,但我们别无他法呀!这正是因为存在着历史,因为我们在历史之后出现。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我们必须知道我们想要知道的东西——如果我们真的想去读黑格尔,我们就必须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读黑格尔,因为我们不会在任何时候都需要重读黑格尔。如果我们想要读黑格尔,要想确定黑格尔到底讲了什么,那么你就是绝对正确的。但是这也意味着我们必须在他自己的时代里去理解黑格尔——就是我之前所说的正确的时代,那个时代德国还没有成为现代化的国家,就像法国一样。这就是一回事。但在今天,无论如何,我们很难这样去读黑格尔,即好像我们也生活在19世纪的转折关头一样。
巴: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我想和朴实的读者一样去朴实地读黑格尔,我想怎么读就怎么读——这就够了!这就是我看待伟大哲学家的看法。顺便说一下,我很愿意像我对待柏拉图那样去对待所有这些哲学家,去重写他们。
南:看看吧,我不是要烦你,最终你要说:“我接受了柏拉图的东西,并完全重写了柏拉图”,好吧,这是另一回事……
巴:是的,我完全重写了柏拉图,其基础就是我所说的有效而朴实的阅读,我看到的就是我用古希腊文阅读他所说的东西。这绝不意味着一种智者式的解释,其说法是:最终,黑格尔或许想要说……或者,真的不是那样……或者,我们现在知道,由于某人的解读,黑格尔完全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样……或者,我们知道对黑格尔最朴实的解读,也就是黑格尔自己的看法,我们尚未触碰到……事实上,我每一次攻击黑哥,你就会拿出黑格尔的主张——和康德一样——说:“我的好兄弟,这些攻击也不太公正呀,因为他这样说的,因为他的时代的缘故,的确,如果他知道,他会说出不一样的东西”。你也把黑格尔现代化了,但你的目的是保卫他。
南:是的,我把他现代化了,但并不是为了说:“这就是他真正所说的东西”。不,我说的是:“在很多东西之后,这就是现在……”。
巴:一样的,你说的是:“他或许说的是……”
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