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庆：望风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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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兆庆

在很多年前，祖先先我来到世上，感谢他们不仅开拓出一片让我生活下去的故土，还为我不厌其烦地塑造了众多亲人，使我不再孤单，一出生便拥有很多血脉相连的至亲。后来，走着走着，我的亲人们如朝开暮谢的樱花，在昼夜快马加鞭的溜河风中，四处飘散，了无踪影。我生命中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物出入来去，朝不保夕。

从懵懂起，当早晨的一缕朝阳把我唤醒，那些日夜为棘手的农事操劳的亲人们早已扒拉完早饭，匆忙扛起锄头或铁锨爬上村南的黄河大堤向堤南的田野走去。在正南、刀把和坝窝等田地里，诠释着活着就要劳作的意义。汗珠子滚太阳，当太阳从东山跑到西山，炊烟树举起黄昏的旗帜，渐渐四合的暮色提醒亲人们该收工回家了。在苍茫的暮色中，我坐在大门墩上，翘首顾盼，极力分辨他们淹没在暮色中的身影。他们似乎挣脱周围的黑暗，拖着农具和满身的疲惫，才走到我面前，伸出拓印着锄光镰影的手掌，爱抚着我的脑袋，像在田间地头抚摸他们疼爱的禾苗，他们对我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很多时候，我都一方情愿地认为，他们年长，我年幼，我们生来就是一家人，纵然再大的溜河风，也不会把我们吹散。在日子水流花谢般一泻千里，在布满补丁的日子里，我带给他们一丝慰藉。

在岁月的河流中，土路比人更耐老，一茬又一茬的人丁从此走过，路面上只不过多了几粒家畜的粪便和大车小辆走过的辙痕。从北李村通往堤南田地那条短促逼仄的土路上，把年轻的亲人拖累到老人的行列，使他们步履蹒跚，两鬓斑驳，霍牙漏齿，年老体衰的模样，一度让我怀疑他们未曾年轻过。我在他们关切的目光中迟缓生长，他们在我关爱的目光中迅速衰老。在他们漫长而短促的一生中，究竟要完成多少茬的农事，要应付多少次风雨，才不至于在终老的那天，惆怅满腹，久久不愿咽下最后一口气息。

年迈的亲人逐渐从劳动的队行列被替换下来，要放下就手痒的农事，他们一时难以适应。袖手在家的日月，一时三刻也不舍得适闲，侍弄一下绕膝的儿孙，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琐事。当黄昏来临时，他们翻过黄河大堤，走近堤南的田野，嗅一嗅土地芬芳的气息，再用结满茧花的手掌，触摸一下庄稼稚嫩的面颊。跑风漏气的嘴里还喃喃自语的祈祷着，来年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犹如一棵滞留在冬天的树，年迈的亲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严寒隔在昨晚，像一截枯树桩躺在柳木床上。不再发出定点的声息，甚至不再咳嗽，不再流淌涎水，也不再寒冷的夜里淋淋漓漓地撒尿。我知道他再也不会醒来，也不会隔着老远就大腔小调地喊我的乳名，再也不会领着我去面阳的堤坡上捉蚂蚱，像暮春时节藏匿在堤北的残雪，随时被一场流河风裹挟而去。三天后，在一个晌午歪的下午，我和众多亲人哭哭啼啼地把他送入老坟。拉着长秧的哭声被过路的溜河风传颂的四处开花。

每个人在世上或长或短的光阴，都会随着去世，把人生的全部要义浓缩成一抷杂草滋生的黄土，静握在岁月落寞的风尘之中，任凭春去春来，断不会花谢花开。时隔多年，当膨大鲜活的坟茔变得低矮卑微，失去了敬畏感。不时有吃草的羊群，地毯般地掠过杂草滋生的坟堆；不时有赶路疲惫的人，拐进来坐在坟头胖的一棵柳树下，歇息片刻，抽一袋烟，继续赶路。

执意把家迁往坟墓的亲人，不惜把自身变成一根上帝的拐杖，明确地给我指引出。当一个人从青年到暮年，从大步流星到生命终结时，是一件令人黯然神伤的事。等若干年后，希望等我苍老的和他们一样时，也能够学会坦然地面对生活强加给的厄运、皱纹和衰老。不再悲观，不再失望，以曾在世上活着过为荣。

当最后一个亲人离我而去，我在夜里已经艰于呼吸，再也无法悍然入睡。我索性披上外衣，推开屋门走进冷清的院落里。四周一片静寂，只有远处村落里的起伏不定的鸡鸣和狺狺的狗叫声，相闻其间。之后注定，空荡荡的院子里又少了一个我熟悉人的脚步摩擦土地的足音。他用过的镰刀弯腰驼背地挂在窗棂上，在月光地里分明而清晰，像是在等待未曾远去的亲人，重新攥在手里，拖沓拖沓地朝堤南的麦田走去。我走过去，把木柄光滑润滑的镰刀紧紧地攥在手里，我触摸到了一个老人生命中最后的一丝体温。等清晨的溜河风吹拂而过，这点暖意也会飘散在风里。

我知道，今后再也没有人会种粮食给我吃，平心静气地任由我乱发脾气。在以后的日子里，失去了亲人的一路相随，尽管路途泥泞，我只有孑然而行，望风而长。

作者简介

李兆庆，河南台前人，著有《成吉思汗》《忽必烈》《拖雷家族》《大唐玄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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