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死刑陪绑、被挑断手筋、画出福娃登上奥运会,再牛的编剧都写不出他的人生
作者:王耳朵
来源:王耳朵先生(ID:huangezishiba)
2005年11月11日,离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只剩1000天。
5个可爱的福娃吉祥物问世了。
这几乎是中国最火的几个娃娃,长得萌,名字又喜庆,瞬间成了时下最抢手的“潮玩”。
谁见了福娃都喜笑颜开,唯独一个老人闷闷不乐。
记者采访他,问他有什么意见,老爷子脱口而出:
“我意见大了!这福娃卖得太贵了。”
记者很无语:“78块、98块,已经是历届奥运会吉祥物里卖得最便宜的了。”
老爷子更生气了:
“我管你那么多,我就担心,这价格很多老百姓会买不起。我这人就是老百姓思想,没办法,改不了。”
记者悻悻而归。
这个对福娃定价不满的老爷子,就是福娃的设计者,韩美林。
最近耳朵看了韩美林的往事,才知道他曾遭遇失明、被挑断手筋、被打断骨头、被拉去死刑陪绑......
可如今85岁高龄,却活得比谁都高兴。
今天耳朵想写下韩美林老爷子的故事。
因为这是最牛X的编剧,都写不出来的生平。
1938年,韩美林2岁,父亲病逝。
母亲靠在造纸厂打点零工养活全家,没吃没穿,还硬是攒下一块银元,让韩美林读书。
因为她认定,读书,才有出路。
韩美林也用功,书读得不错,还爱上了画画。
可读了几年,母亲再也供不起,韩美林只能去当兵。
13岁的娃到部队,穿最小码的军装,褂子还拖到膝盖。
韩美林(左一)
当时部队正好在修烈士纪念碑,请来不少美术生、艺术家。
韩美林看着他们做浮雕,兴奋得两眼放光。
部队一看,这小孩行啊,挺有艺术天分。
几年后转业,就分配他去做了美术老师。
那一年,他才15岁。
韩美林(第一排左六)在济南南城根小学
年纪小,路还长,韩美林想继续读书,报央美附中。
结果一个老师看了他的画,当场暴走:
“就你这水平,考什么央美附中?直接报中央美院!”
韩美林差点吓呆。
中央美院,那是什么地方?
徐悲鸿是院长,齐白石、吴作人是教授。
对山东娃子韩美林来说,那就是个不敢做的梦。
况且,他连初中都只上过3个月,要考大学,简直天方夜谭。
彼时,离高考只有21天,韩美林被逼上了“梁山”。
他没日没夜看书,神经紧绷,疲惫到极点。
好不容易考完了,韩美林如释重负。
蹦蹦跳跳跑出考场,才几步,突然两腿哆嗦,双眼一黑,栽倒在地。
醒来后,韩美林什么都看不见了。
原来,因为劳累过度,他出现了假盲,在黑暗中绝望了8天。
还好,命运决定暂时放他一马。
8天后他视力恢复,随之而来的,还有央美的录取通知书。
在央美的那几年,是他年少时代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年轻,一肚子的才华,数不清的抱负,都在这顶尖艺术学府大展拳脚。
毕业后,还成功留校当了助教。
那时他以为,苦日子总算熬出了头。
1963年,韩美林刚结婚,就被派去安徽建美术学院。
接到这么个“光荣”任务,他铆足劲儿想大干一场。
于是婚后第8天,就到了合肥报道。
没想到,一年过去了,不光建美院的事没个影儿,韩美林还被抓了起来。
这时他才知道,安徽一行,其实是有人给他挖了个大坑。
原因是当初他读书时,和留学生同学走得太近。
现在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在当时,这是常人不能承受的罪名。
1964年,韩美林从一个老师,成了重点批斗对象。
天天被关小黑屋,写检查、认罪材料。
郭德纲有句话:“穷人站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
那时的韩美林,窘迫无路,举头四望,却无一人可相信。
谁都冒出来揭发他。
有个素昧平生的人,举报说他曾把自己从楼梯上推下来。
曾经他很照顾的学生,第一个跳出来批斗他。
新婚不久的老婆,把枕边话都揭发出来,声称要跟他“划清界限”。
哥哥也一心自保,不准孩子喊他二叔。
家完了,事业完了,抱负也完了。
韩美林万念俱灰。
他被送到了淮南,在瓷器厂接受劳改。
淮南古镇的残墙,今已不存
50度高温的车间里,他每天像牲口一样,干活完睡觉,睡觉完干活。
动不动,还要拉去批斗。
十几个批斗对象被押着跪成一排,叫上下班路过的人往他们身上吐痰。
唾沫、黏痰,还有人擤鼻涕。
吐得满身满脸,黏黏的,厚厚的,太厚了就往下流。
一天下来,人是臭的。
顶着罪名,没人敢和他说话。
唯一的朋友,是一条野狗。
每当韩美林在树下吃饭,别人都躲他远远的,唯有这条小狗冲他摇尾巴。
它长得不好看,发黑,毛乱糟糟,也没人理它。
但它总是围着韩美林转,连他干活时,也要来陪着。
韩美林觉得又幸运,又悲哀。
幸运的是,沦落至此,还有条狗拿自己当朋友,不会揭发自己。
悲哀的是,这世界上唯一不会揭发自己的,可能只有这条狗了。
韩美林多年后为它画下《患难小友》
真正的地狱开始于1967年4月。
那段时间,韩美林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偷偷几次跑去医院,开了几十片安眠药带在身上,准备在撑不住时,一死了之。
某天他刚回厂,就看到几百人像列队一样,在门口等着他。
他意识到,这下完了。
一群人拿着棒子上来,噼里啪啦一顿揍。
胳膊和手,都被铁丝拧上,连踢带打弄进了办公楼。
拽进办公室,他被一脚踹得跪在地上,一条杠子压在腿和脚上,让他“交代罪行”。
身后一个小子,上来就踩在杠子上。
这一踩,韩美林浑身从下往上冒凉气。
疼得钻心,汗噗噗往外冒。
那小子还不解气,用木棍往他脚面死死一戳,再用劲一拧。
韩美林几乎能听见脚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疼得要大叫,但嘴巴充血,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小子见他“嘴硬”,忽然从桌上笔筒里“刷”地抽出一把锋利的刀。
抓起韩美林的手,往他的手腕肌腱里扎进去,然后再往外猛地一挑。
咬着后槽牙说:“我叫你画!你画!”
硬是把手上的筋挑了,血流满地。
这一下,韩美林感觉不到疼了,什么死什么活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到,从此后再也不能画画了,他的理想抱负兴趣,全完了。
他死命往上窜,连杠子都压不住他的腿,大骂:“我X你妈!”
几个人见压不住,干脆拉韩美林去游街示众。
敲锣打鼓,集合队伍,喊口号。
街上的人,往他身上扔石块、石膏、泥巴、煤,还有人上来就是一嘴巴。
这时,那只小狗出现了。
它摇着尾巴,从人群中蹿出来,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管扑到韩美林身上,亲热地摇尾巴。
当时韩美林早已不成人样,浑身血和土,他根本想象不到,小狗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而小狗也好像知道他在受苦,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扯他衣服,从裤裆下钻过来钻过去。
押着韩美林的人见到狗,更火了,挥起棒子就打。
小狗尖叫了一声躺在地上,韩美林被推搡着往前走,再也看不见它的身影。
一连9天的批斗会后,韩美林被送进看守所。
这个地方,别名“洞山100号”。
洞山100号(这已是后来改造过的景象)
一进牢房,一个当过医生的狱友见到韩美林吓了一跳。
他身上皮肤淤血全黑了,脚骨头也碎得乱了套,不治就废了。
医生狱友赶紧搜集来筷子和纸板,给韩美林做成“支撑”和“夹板”,固定起来。
韩美林这才得以保住一双腿。
但看守所的日子,如炼狱。
挨饿是家常便饭。
韩美林常饿到听到米字就流口水,听到碗响就起鸡皮疙瘩,听到厨房里吹火的电动机嗡嗡响,甚至感到是一种享受。
饿得受不了,长毛的馊饭、别人扔下的包子皮,甚至看守所大狼狗的狗食,他都吃过。
有次,韩美林偷藏的安眠药被发现。
所长想了个“绝招”:把他推进另一间牢房,叫犯人收拾他。
那群犯人里,有流氓、小偷,下手极黑。
专踢他的尾椎骨,踢出一个面包一样的大包。
之后又在院里水泥地上罚跪,屁股不许沾小腿,一跪就是一天一夜。
韩美林被拉回牢房时,已经虚弱得几乎只剩半条命。
可也是那时,他突然生出一股不服的念头。
从被挑手筋、砸脚骨,到被饿、被打、被羞辱,每个人都想他死。
“可越叫我死,我越不死。人不就活一次吗,凭什么死活由别人决定?
现在就算把安眠药全给我,我也不会吃!我不但要活,还要活出尊严来!”
有天夜里,看守突然打开门,手指韩美林:“你,出来!”
拉到院里,套上麻袋,塞进汽车,除了听见同行的还有两个犯人,韩美林什么也看不见。
一路拉到山脚下,看守把他们拖下车,并排跪好。
麻袋拽下,韩美林这才看清楚,对面是端着枪的人。
这是要枪毙。
他脑袋一片空白。
“啪”的一枪,旁边一个倒下了,血和脑浆喷了他一身。
“啪”的再一枪,韩美林也倒下了。
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地上,左边是血,右边也是血。
天空中明晃晃的,挂着月亮。
他想,阴间怎么也有月亮呢。
又咬了咬舌头,还能感觉到疼。
他这才明白,这叫“死刑陪绑”,旁边两个是真的死刑犯,拉他来,就是为了吓唬他。
躺在地上的韩美林看着月亮,只觉得这是一场真枪毙。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以后,必须好好活着。
韩美林坐了近5年牢,1972年才被释放。
离开“洞山”时,他恍若隔世。
外面的小树,长成了大树;进来时有一头小黄牛,已成了老牛。
街上孩子哭,自行车铃响,卖馄饨的、卖香烟的吆喝声,他听着听着,眼泪落了下来。
他终于回到了人间。
出狱后第一次照相
自由后的第一件事,韩美林买了点肉,去看望那只“患难小友”。
却才知道,那天在人群中,小狗被活活打断了脊梁。
嗷嗷叫了两天,死了。
韩美林悲从中来。
那段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去爬山。
爬到山顶,放声大哭。
活到30多岁,他看着自己被时代的风浪吹到岸边,衣衫褴褛地趴在那里。
无亲无故,被肆掠一空,心里堆着无数苦难,前途渺茫。
他想到自己唯一还有的,就是画画。
当初手筋被挑断,拿筷子、笔都往下掉,他硬是忍着疼,继续画。
在淮南瓷器厂,他用狗毛做成笔,捡来纸片子画画。
在看守所,他拿筷子蘸上稀饭,在裤子上画。
画破一块再贴上一块,4年多下来,裤子上的补丁,竟有400多块。
出了狱,他更是一刻不停。
“我是时间的穷人,以前十几年不让我画,我一定要把生命补回来。”
到朋友家串门,见桌上有纸,韩美林情不自禁坐下来就画。
等到走时,才发现一沓纸已经画完了。
渐渐地,名气出去了,广州有人来请他画花卉资料。
韩美林一口气画了几百张,对方喜出望外,还专门印成画集《山花烂漫》。
这便是韩美林的第一本画集。
此后,他的才华,终于能在一个明亮的时代里,肆意挥洒。
1979年,韩美林在北京第一次开了个人画展,轰动全国。
第二年,又在美国21个城市巡回办画展,纽约曼哈顿甚至将当年的10月1日定为“韩美林日”。
不光画画,他还在雕塑创作上做出过不少经典。
荆州义园,那座气宇轩昂、手握青龙偃月刀的《关公圣像》。
钱塘江畔,那座势吞山河的《钱王射潮》。
还有那座立于亚特兰大的《五龙钟塔》,成了第一座建在美国国土上的中国雕塑。
韩美林著作太多,荣誉等身,再长的篇幅也说不完。
但耳朵更想说说他的“活法”。
很多人发现,如今85岁的老爷子,好像越活越“傻”了。
韩老的画,永远画的是可爱的东西。
画大熊猫,毛茸茸的一小团,像个小孩子。
画老虎,大大脑袋圆鼓鼓的眼睛,调皮又机灵。
就连别人口中的“夜猫子”,也被他画得萌翻天。
世间万物皆可爱,谁能想到出自一个曾九死一生的老人笔下?
其实时至今日,韩美林还有坐牢后遗症。
尾椎骨还会流血,岁数越大,曾被打碎的脚骨头就越疼。
可他却“傻傻”地说:“画画嘛,就是要给人美好和希望呀。”
韩美林爱养宠物,他养过的狗,叫刘富贵、二锅头、金大瘤子、白赔、锅饼……
养过的大波斯猫,叫张秀英。
别人笑他尽取难听的名字。
他“傻傻”一笑:“大家平时都挺累,到我这儿,见个狗就能被逗乐,挺好。”
他还出过大洋相。
2004年,雅典奥运会。
一向优秀的中国体操队意外低谷,遭遇“滑铁卢”。
身为国家体操队艺术顾问的韩美林一听,坐不住了,马上飞往现场。
看台上,身边都是奥委会高官、日本天皇这样的大人物,个个端坐,只有他急吼吼站起来给运动员们加油。
距离太远,他就把头伸进铁栏杆,跟队员们一一握手、助威。
没想到一伸进去,拔不出来了。
他涨得面红耳赤,最后还是日本天皇的家属抱住他的腰,“嘭”一声把他拉了回来。
每当说起这件事,韩美林总会和别人一起哈哈大笑。
对他来说,出点洋相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给运动健儿们鼓了劲。
画家黄永玉曾开玩笑:
千万不要从韩美林嘴里认识一个人,他说的好人,可不一定真是好人。
某次画展,韩美林突然被人抱住,像久别重逢的老友。
定睛一看,竟是当年无缘无故举报自己打了他的那个人。
那人一句道歉都没有,韩美林也“傻傻”地什么也不说。
后来,那人要升迁,单位征求意见,还来问过韩美林。
韩美林本有机会好好“报复”,可他却签了认同。
他说:“那个年代,大家都没办法,他出身也不好,就不提了罢。”
韩美林就是这样,从充满了愤怒、屈辱、伤感的年代中走来,但他的生活,却充满了童心,明彻,真纯,浩荡,全是阳光。
就像大海,经历过惊涛骇浪,却不留下一丝阴影。
他不是“傻”,而是真正的热爱生活。
耳朵在后台,经常收到朋友们对于生活的诉苦。
尤其是这一年多来,疫情、失业、生病,大大小小的波折,锤得人直不起腰。
还有人遭遇亲人的背叛,朋友的欺骗,渐渐对人性也有了怀疑。
大家问我:这辈子,到底该怎么活?
耳朵不敢为人师,但借着韩美林的故事,我想告诉大家两个最好的活法:
一是喜悦,二是善良。
韩美林的前半生,太苦。
年轻时没吃过一次饱饭,被批斗,被打,被挑手筋,被“枪毙”。
命运想把他埋了,却没想到他是一颗种子。
从支离破碎中走出,他的后半生,始终笑眯眯地面对这个世界。
在韩美林的散文《换个活法》里,有段让我动容的文字:
“朋友们都说我像个快活的大苍蝇,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我经常逗得朋友、家人笑得躺在地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其实,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次,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哪一样也甩不掉,不想点子自己哄自己,那活得不是太累了吗?
人,能上能下能苦能甜,做到这份上就够了。”
韩美林的前半生,也见识了人性的太多阴暗面。
落难时,每个人都来踩他一脚;无助时,最亲的人都掉头离去。
可他早已不介意那些过节,还庆幸,自己不是害人的那一个:
“我这一生老在受罪,挨坑挨骗家常便饭,为什么?
很简单,总比咱们给人使绊子、坑骗人家好得多吧?”
这些年,他还总把在瓷器厂认识的工人、在“洞山”结识的狱友请来,组个旅行团,带他们去新马泰或者欧洲玩。
说是念旧,其实何尝不是用自己的深情,来对待世界的凉薄。
这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善良:
不管世界让人绝望到什么程度,我们坚定地做善良的事,只为了无愧于心,为了自己看得起自己。
这世界,偶尔难免让人失望。
如果你也曾觉得生活很苦,不妨看看韩美林。
不被现实的苦难打倒,不被人性的阴暗吞噬,不成为恶的一部分,就是人生在世最安心的活法。
最后,就拿马尔克斯的一句话做结吧:
“我落魄过,也幸福过,我对生活一往情深。”
共勉。
大家好,我是王耳朵,上不知天文,下不知地理,中间略懂点人生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