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李胜素

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北京电影制片厂将裴艳玲主演的《哪叱》搬上银幕。拍片期间,导演陈方千先生常到河北省戏校遴选配角演员,对该校极有好感。他向省文化庁领导提出:希望能以这个戏校的学生为主体,拍一部抗日题材的故事片,请文化庁找一名既能写又懂戏的作者来写本子,省庁官员一拍即合,立即提上日程。本来,河北写本子的高手如林,省庁却一眼盯上僻处小县的我,而且不容推谢,立马就职。于是,在刚组建的河北电影制片厂负责人陪同下,我到京拜会了陈导,并把我初拟的一个故事梗概交给他,大意是:抗战期间,一民间小小子弟班,转徙各地谋生,历尽千辛万苦,最后被八路军收留,编入文工团。故事很老套,但陈导对之相当满意,又变相“考核”了我的戏曲基本功,表示出意料之外的惊喜,嘱我大胆写,“还有我呢!本子咱俩署名,尹先陈后。”
    我回石家庒后,省庁先安排我到名胜地苍岩山住了几天,才进入省戏校。戏校领导给我提供一切方便:随便调用音像资料;对师生随便采访,想看谁的戏也随意点,还专门安排马老师全程协助。我则提出:不要向学生公开宣布拍电影的事情,也不要介绍我这个人,以免干扰教学,也不利于我的冷静观察思考。
    几乎我接触过的京剧科老师都向我推荐一个高班女生-李胜素,这自然引起我格外关注,我看了她的几出戏,包括宋德珠先生亲授的《扈家庄》。总的印象是“震撼”!嗓子、身段、扮像、基功、悟性都是超一流的,能戏多而且文武昆乱不挡。觉得这真是个“大角儿坯子”,将来前途无量。李胜素虽是拔尖生,但作风十分温婉,和女同学相处亲密无间,毫无骄娇二气。我和她交谈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当时尚未长成的她还带点冀中口音,更显得格外诚朴、内向。
看好李胜素这个“女一号”后,我写本子的信心骤增,又继续在梆子科和音乐科中搜索,边采访边随时修改我的腹稿。于是,几个主要人物、特别是女一号的形象随着我对李胜素的信心增强,逐渐在我头脑中丰富坚实起来。
    我住在距戏校不远的省招待所,每天早饭后步行到戏校“上班”,戏校大门口常有些休闲老人,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宋德珠先生。他当时似乎处于半休状态,总爱蹲着和人聊天,我进出大门口时都要礼貌性地和他寒喧两句,但从不深谈。他看我的眼神老是怪怪的,似乎有些敌意。我因一脑门子写剧本的事,也不去多想。何况二十年的“贱民”生涯,磨炼得我对歧视、敌意这类的眼神早己麻木,视若无睹了。
    一天,我照例来到戏校,宋先生老远看见我就挡在门口中间,劈头问道:尹先生,有个问题想请问您,行吗?我赶忙说:洗耳恭听。他说:你这个本子若投拍,需要占用多少学生?需要多长时间?我说:说不好,那是导演的事,我只管写本子。他说:不,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导演也得按本子拍戏,听说你这个本子要占用几十个学生,而且都是尖子生,对吗?一旦投拍,至少要费半年多的时间,对吗?参加拍片的学生的学习、练功都得停止,对吗?他语速极快,也像他创立的宋派舞台艺术风格一样,加之情绪激动,有急风骤雨之势,弄得我难于招架,只嗫嚅着说:恐怕得是这样吧。宋先生一把抓住我,拉到戏校门口大牌子前说:我们这是戏校,是培养演员的地方,不是电影制片厂!把孩子们拉出去拍电影,孩子们还练不练功?还学不学戏?学校还办不办?我们己经上过当了。接着他讲起一段往事:前一年,北影拍故事片《笨人王老大》,从河北戏校借了五六个低年级尖子生,扮演几个农村苦孩子,断续拍了近一年,几个学生的学业完全荒废了,回来后个个白白胖胖,腰腿功都快丢光了,结果电影拍出后因有“抹黑”之嫌,审查通不过,被打入冷宫,校方一直引以为憾。(尹按:直到电影《苦恋》风波过后,这部影片才公映,我看得泪下如雨、几不自持。)宋先生又说:这次拍电影,是文化庁大官儿的主意,校方无可奈何罢了。听说你尹先生是个正直的人,我希望你能替我们戏校想想,替孩子们想想,总不能为一部电影伤了我们戏校的元气吧!(大意如此)
宋德珠一席话真如五雷轰顶!因为这些问题是我根本想不到的,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兹事体大,我必须慎重思考。于是对宋先生说:好,请容我三思吧。说罢转身欲回招待所。宋先生在后面说等等,然后郑重声明:这是他个人的意见,无论你采纳与否,都不要对任何人讲,更千万不要给文化庁大官儿们讲是我宋德珠说的。我当即慨然应诺。
    经过一昼夜激烈而痛苦的思想斗争,我决定接受宋先生的意见,向省文化庁领导提出劝谏:不要拍这种“停课闹革命”式的故事片,以免贻误戏校的教学。第二天,我找到主抓此事的副庁长,把宋先生的意见变为我自己和部分戏校老师的意见,陈述完毕后表态:如果省庁一定要上,请另选高明。副庁长听罢也有些出乎意料,自言自语说:对呀,还真是个问题!…简言之,拍电影的事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悄悄作罢了。
    我原以为李胜素毕业后必定畄在河北省京剧团,不料她竟被分配到邯郸市京剧团。邯郸是豫剧的天下,东风豫剧团以及主演牛淑贤曾唱到中南海去,所以京剧在邯郸可谓惨淡至极。后来河北省京剧团多次到我县演出,名演员罗蕙兰、肖月珠也曾到寒舍作客,我都提过应将李胜素调入省京、不要屈枉人才的建议。此外,在河北省多次理论研讨或剧本创作会上也做过呼吁,都毫无作用。
    1987年的青年京剧大赛上,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李胜素以一折《廉锦枫.刺蚌》艳惊剧坛,荣获优秀奖,但仍未被河北省有关领导青睐,期间一些剧界老友提供的背景信息,听来更令人扼腕。再后来得悉李胜素被山西省京剧团挖走,我当时的感觉:雏凤西飞矣!
    李胜素进入山西后,一路花迎柳迓,享尽荣华,而且又得以拜在旦角名家刘元彤先生门下,技艺日进、声誉日盛,最后一朝选在君王侧,成了国京的大牌旦角。

1990年徽班进京纪念演出时剧照

《袁崇焕》电影公映前采访

二、第五次青京大赛时,李胜素以场外佳宾身份与几个爱好者娓娓谈戏,看上去仍然意态温婉诚笃,一副老实人本相。
    愚以为:做人老实是好的,但作艺却老实不得。老子提倡“中孚”,按我的理解就是:老实好,但不可过于老实,须“柔在内而刚得中”。的确,京剧界的很多精神枷锁,都是给老实人预留的。“四块玉”的首席侯玉兰,坐科时就红透氍毹,而且录制了《孔雀东南飞》唱片,轰动一时,成为“标准刘兰芝”,还获得“小御霜馆主”雅号。出科后,她坚持台上老实唱戏,台下一袭蓝布旗袍,远离媒体炒作,在旦行竞媚斗艳的大氛围中,俨如女隐士。结果,舆论对她愈趋冷淡,因之未及成大名,匆匆嫁李少春后退出舞台。

李胜素演唱的《廉锦枫》

李胜素现在事实上只是于魁智的二牌旦角,这颇令众多识者惋惜。当然,生与旦术业各有专攻,似乎没有可比性,但毕竟都是唱戏的,在大的方面比如天赋、基功、腹笥等,都有得可较量处。以天赋论:于、李堪称双绝,都是一副金嗓子,都唱得极好;但扮相上于稍逊于李,念白上于有时调门儿高过唱腔,李则能达到均衡。至于靶子功,于恐怕更要略逊一筹。他的《野猪林》形象单薄,缺乏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英雄气度,开打时,武行们明显是小心翼翼饲侯着他,看起来令人揪心;而李胜素的《扈家庄》起霸、开打完全游刃有余,而且英气逼人;《走西口》里只露了几手武戏活儿,浅尝辄止,难尽其才。至于腹笥方面,我不知二位谁个更富,不敢妄言,但估计各擅胜场吧?
    有句粗而不俗的谚语:“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放在演艺圈内,似可修改为:“会折腾的艺人易成名”。当年的言慧珠、童芷苓都是敢折腾、会折腾的,她们的结局印证了另一句俗语:不挨骂、长不大。她们是在嘲骂声中成为大艺术家的,笑骂由人、我行我素。童芷苓直到晚年还斗胆改良梅大师的《宇宙锋》,显示出旺盛的创造欲望,而且被证明取得了超越性的成功。这一切都是李胜素所欠缺的,她似乎安于“二十亩地一头牛”式的现状,甘心情愿做个配角,这固然天性使然,但剧院对她的任之由之、不予激励栽培恐也不无关系。事实上由于体制的原因,李胜素恐也难以如当年的言、童那样,自由地操控自己的艺术生命。我甚至估计:李胜素以目前的状态,在当今的京剧体制下,即使给她充分的自由,她也不会运用了。这犹如久久圈养的猛虎,撒出围栏后连一只羊都抓不住一样。
    太史公曰:“谁为为之?孰与听之?”…

本贴由尹丕杰于2009年3月24日11:01:30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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