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九】
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
九
许娇娘是到普渡寺来进香的。
除了给她抬轿的四个轿夫。前后还有十个背枪的团丁一路保护着她。这十个团丁是邹文绚从民团里挑选出来的。
轿子一路香风,闪闪悠悠上了赤眉山。四个轿夫都觉得这趟轿子抬得煞是轻松,倒不是因为轿里坐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还因为这个风流娘们一路上大半时间都不肯安稳地坐在轿子里。随便到什么地方,随便碰到一处景致,娇娘就要由着性子叫轿夫们停轿,自己下了轿,由着自己的性子自由自在地溜达。
通往赤眉山的路从赤眉山脚下的八角坳盘旋而上,时时隐没在茂密的浓荫里,全是一色的青石板道路,越往上走,景致便也越好。又是清晨,初日被山雾泅得朦胧美妙,紫烟缭绕于山间,倏忽间晦明不定、阴晴无住。清净素洁的雾霖时而瀑布般从山头泻下,将人物均罩进温柔的罗纱帐子里、时而又散如烟缕,了无痕迹。
许娇娘就在这云雾的仙境里走着,宛如一只快活的牝鹿,时时将环佩叮当的笑声甩在蓝色的空谷里,激起草间和树上连续不断的虫鸣。各色的野花越是在崖头便开得越闹,灿烂地烘托成一片。娇娘从这儿掐一朵,从那儿掐一枝,满把地捧了往山上走,走到有泠汀山泉的水潭那儿,就把花儿满把地朝碧色的水面上一撒,呵呵地笑着,卷了裤腿,把两条很好看的白腿浸进泉水里去,“噼噼啪啪”地扑腾濯洗一阵。轿夫们这时就连空轿也歇下来,一边抽筒子烟,一边兴味十足地看她乐。
那十个团丁倒是丁点不敢大意。那一阵,古腾蛟在赤眉山上闹得正凶。团丁们都巴望这一趟平安无事。娇娘一停下来戏耍,他们就忍不住要小心而又焦急地催促:
“太太,赶早走吧。”
娇娘不理他们。她到普渡寺里进香只不过是个由头,真心是想到山上来透透气,散散心。事先,邹文绚好说歹劝,要她打消这念头:
“娇娘,我看你去不得。”
“怎么去不得呢?”
“山上正在闹匪,你又不是不晓得。”
“闹匪跟我有啥?我是去普渡寺进香唦。”
“不太平,万一遇上那帮贼古可怎么办?"
“你是说那个古老歪的儿子古腾蛟?我还真没见过他呢。不过,你手下不是有人有枪么,还怕他不成?”
“怕倒是不怕,可你一个女人家,总是不方便。娇娘,我看你就莫要去了。”
“我就去就去。”
“嗨,听话,你要想解闷儿,我叫人送你到古城去逛逛,你要想看戏,我请个戏班子来不成吗?”
许娇娘任性地一嘟嘴,硬是要去。
年方二十有五的许娇娘在竹江镇众人的眼中不啻是一个魅人的妖精。初始她随邹文绚从南昌府回到竹江镇来的那日,邹家高门楼大宅院里张灯结彩,灯红酒绿,放喜爆、开喜筵。喜筵上,娇娘超乎寻常的酒量把四乡前来道喜的豪富们全都惊呆了。娇娘自己最后也喝醉了,但喝醉了的她,笑靥反而更加迷人魂魄。居然使满座宾客于醉意朦胧中直了眼睛巴巴望她。他们一面啧啧地奉承年近花甲的邹文绚如何艳福通天。背过身去,私下里却挤咕了眼睛嘀嘀咕咕说:“喔哟,看好吧,八成是个败家精。”
然而鬼迷心窍的邹文绚偏偏就把这个尤物当作了掌上明珠,方方面面都一味地宠着她依着她。镇上众人常常见娇娘穿了红衣,骑了白马在清竹江边的翠竹林里策马兜风,一根马鞭子在手里抡得呼呼响。这在邹文绚的妻妾之中是绝无仅有的一例,邹文绚不但准许她骑马兜风,还特意为她订做了一双黑牛皮的女式马靴。娇娘见民团的团丁们在河坝子里练习打枪,便也要试着玩玩。邹文绚不以为然,反倒笑呵呵地一摆手说:
“你们叫她试一试,叫她打么。”
刘团总替娇娘装好了子弹,告诉她如何握枪如何抠扳机。娇娘说:
“你闪开!你闪开。”
“嘎”的一枪冒冒失失的出去,居然真的打碎了一只摆在几十步开外的瓦罐,那完全是碰巧了的。娇娘自己“咯咯咯”地笑弯了腰。
邹文绚一旁拍手叫好。为了讨娇娘的喜欢,邹文绚还给她买了支勃朗宁水手枪,玩具似的。到普渡寺进香来时,那只玩具般的小手枪就揣在娇娘身上,不过一上路便忘记了。这个娇艳的女人已经过腻了高门楼院里弥漫着鸦片烟袅袅香气的生活,野性的赤眉山正张开绿色的怀抱欢迎着她。
直到古腾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娇娘才意识到此行的确太过唐突、太冒险。
轿子上了凤凰背已近中午时分了。
戏耍累了的娇娘在轿里小憩。轿子闪得颤颤的,软软的。起初,她还模糊地听见四个轿夫哼呀嗨呀地哼着节奏紧凑的调子,渐渐,睡意如潮水般袭上来了。娇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走在一座独木桥上,桥下便是急湍的流水旋着落花。“可不要掉下去了”她心里这么想着,一脚踏空,还是掉下去了。
娇娘忽地惊醒来时,轿子已被轿夫们扔在地上,杂沓的脚步声在四周紧张响动。当头一个粗犷的声音生生地大吼了一声:
“古大爷在此等侯多时了。哪个跑就要哪个的小命。”
还真的碰上古腾蛟了?娇娘在轿子里也由不得紧张起来,听见轿夫和护轿的团丁皆都扑通扑通跪地求饶。
“轿子里抬的什么人?“那个声音喝问。
“是……邹爷的五姨太……”
“唔?”
“邹爷叫我们送她到寺里来进香的。”、
“狗屁邹爷?老叫驴!”
古腾蛟朝着轿子走去。突然,“叭”的一声枪响,勃朗宁小手枪里射出的一颗苗条的子弹,从古腾蛟的腋下飞了过去。
“大哥!’有人喊了一声。
一瞬间,古腾蛟闪出了娇娘的视野。
她在轿子里象只惊惶的松鼠不知所措。
眼前一亮,轿帘已被掀起,不待她喊出声来,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已死死地抹住了她的雪白的脖子。娇娘手里的玩具形状的小手枪不清楚是怎么脱手掉在脚下的,火辣辣的窒息感攫住了她。这回她看清面前这条大汉的面目了。古腾蛟的高高的眉骨底下的一双鹰隼般凶狠的眼睛里交织着漆黑和雪亮的光芒,透射出夺人心魄的强悍气势。
娇娘不禁为之一震。
古腾蛟也被眼前这个年轻女人的美貌妖艳震得呆了一下。他和她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相接的一刹那,迸出了静电一般的蓝色火星。
“嗬,大哥,是个嫩娇莲么,哈哈”
从古腾蛟的肩头上探出来一张面孔。一只大而无当的脑袋上裂开两道细细的眼睛,很浑浊,那怪模怪样的笑也同样浑浊,笑的时候嘴角朝两边咧得很开、很大,一嘴大黄牙便暴露无遗了。这人的标记是额角上有一条紫色的伤疤,显然是刀疤无疑。这人的浑号就叫“刀疤头”。
娇娘一点儿也不注意刀疤头,那张面孔很使她厌恶。她只注意卡住他脖子的古腾蛟。她从古腾蛟眼里隐约地看出了自己的影子。她觉出了他在那一瞬间产生昀惊讶时,他卡着她脖子的那只大手已慢慢松开了。
娇娘的呼吸又顺畅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避开他。倒是古腾蛟的目光先从她俏丽的脸上滑下去,落在掉在她脚旁的那支勃朗宁小手枪上了。
簇新的、烤蓝幽幽的小手枪滑稽地捏在古腾蛟奇大的手心里了。他嘴角上渐渐泛起一丝狰狞的冷笑。
“这玩意儿也能叫枪么?”
她眼睁睁地望着古腾蛟把那只勃朗宁小手枪往后边一扔,就像扔出一根还没成熟的青香蕉。
“你还不晓得如何打枪,爷来教给你。”
古腾蛟说着,提起一把盒子枪,看也不看地朝后撩了一’枪,“嘎,的一声,跪地求饶的护轿团丁中,一个人哇啦一声怪叫,伏倒在地上。古腾蛟叫人抓下那团丁头上戴着的瓜皮帽壳儿扔到娇娘怀里。
那帽顶上缀着的一颗红色珊瑚珠子已被子弹打得碎飞了。
“怎么?还不肯下来啊?”
古腾蛟冷漠如生铁的目光直盯住娇娘。
娇娘望了古腾蛟一眼,低头想了想,又望了他一眼,这才下了轿子。
七月的太阳完全照在她身上了。眼前,所有的轿夫和团丁们都跪在地上,纹丝儿不敢动弹。古腾蛟手下的十几条山寨大汉已经把住了前后路口,一个个神情悠闲,仿佛这一切只不过是随便闹着玩儿的。
娇娘从轿里走出来之后,他们的目光便全都霍然一亮,凤凰背上的黑松林里一时变得岑寂异常了。
娇娘突然扬起头来问:“你好像就是那个古腾蛟?”
“不用好像。”
“你要怎么样?”
“跟我走。”
“我要是不呢?”娇娘明眸皓齿地反问一句。
古腾蛟淡然一笑,指着那几个抖成一团的团丁说:“那我就把他们一个一个杀掉。”
听见这话,团丁们大躬大揖磕头求饶,脑袋在地上撞得咚咚响。
“没一个中用的。”娇娘说:“你放了他们吧,我跟你走就是了。”
“大哥,别听这婊子的,可不能放走一个。“刀疤头高声嚷嚷,“放走一个都是祸害l”
古腾蛟微微一摆手,刀疤头便不再嚷嚷。
古腾蛟踱到方才被他一枪打掉瓜皮帽壳子上的珊瑚珠子的那个团丁跟前说:
“这回,古大爷放你们几个回去,下一回可就别怪我的枪子儿不长眼睛了。回去跟那个老叫驴说,叫他五日之内拿三千光洋来赎人。记住,过了五日可没活的噢。”
娇娘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满脸绯红,不知是因了什么缘故或是忽地想到了什么,总之笑得不合时宜。一阵松风拂来,她身上的红衣如同一蓬火焰了。
古腾蛟回头瞪了她一眼,恶狠狠的。
其实娇娘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睛被用一块黑布巾蒙住了。她只能凭了她的听觉和嗅觉来判断她身外的一切。她听见他们匆忙急促的脚步声带着几分悠闲,听见他们高高低低的说笑声。有一阵儿,他们之中有一个居然唱起山歌来,歌声带着浓重的乡土味儿
“哎呀来,打支山歌过座山,最热莫过三伏天,哥想幺妹心上火,崖头采得嫩娇莲……”
歌声溅起一片粗犷而又放肆的笑声。有人咳嗽了一声,唱歌的就不唱了,脚步声又清晰起来。
上山下山,下山又上山,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娇娘只能从嗅到的气味里判断周围的环境。松脂的香味幽雅淡远,薰衣草的香气浓重扑鼻,油茶树散发出的是腻腻的甜香,柑桔树的气味则带着淡淡的薄荷的谅爽,阴暗的老林子里总是扑起一股苍苔和菌菇的混合气息,暴露在阳光底下的山岩散发出的气息则灼人,还带着点铁锈味儿。当空气变得湿漉漉凉丝丝钻进鼻腔时,娇娘就知道前头定然有着一潭清澈见底的山泉。果然也就听到了流水的飞溅声,漱漱溟溟如鸣瑟。
在一段溜滑的坡道上,娇娘掉了一只绣花鞋。她索性坐在地上了,气嘟嘟地说:
”把这个破布条子给我解下去,要不我就再不往前走了。”
“哟嗬?这狗娘们儿!”
“老叫驴骑的货,跟爷们讲话这口气?”
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咋唬,语气里不含一点庄重。
“给她解了。”是古腾蛟的声音。
蒙眼的黑布一旦解去,阳光便大泻。阳光的赤金色光圈里,七八个大汉高高低低立在她面前了。一股男子汉的臭汗腥味混合着辛辣的烟草气味在娇娘周围缭绕。离她最近处的一张面孔是刀疤头的面孔。那两只浑浊的眼珠子很古怪地盯着她上上下下看。
娇娘她从那古怪的眼神里看出了猥亵的意思,就嗝瘖地扭转过脸去。
、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小伙子靠在离她稍远些的一棵粗壮的毛竹底下,手里正摆弄着她的那支玩具似的小手枪。她同那小伙子的目光接触了一下,感觉小伙子眼睛里的光芒很清澈也很羞涩。小伙子先把目光缩回去,缩回去之后还又忍不住瞥了她一眼,见娇娘仍在望他,便毫无缘由地红了脸。这表情使娇娘觉得挺好玩。
“我的鞋,听她说。”他们忽地就笑起来,笑得放肆、下流:“她的鞋?嘿嘿,你们听她说的,她的鞋?哈哈哈……”
“拿我的鞋来。”她又说,并羞恼了。她的目光越过他们,看见了在坡坎上面立着的强人古腾蛟。
古腾蛟并没有望她,而望着树上,树上有一只火红的松鼠在枝丫间灵活地伸出小脑袋来窥看树下这一群人,尤其是看这个穿着红衣坐在路边的女人。她掉了的那只绣花鞋就在古腾蛟面前。古腾蛟听她嚷嚷够了,差不多就要哭的时候,才用脚尖勾起那只绣花鞋,一挑一踢,花鞋在半空中飞出一个彩色的弧线,“卟嗒”地落在娇娘的怀里。
取掉了蒙眼的黑布巾,又穿上了绣花鞋,再往前走便畅快了许多。山越高大险峻,谷越幽深萧森,山色昏暝时,便听着了坪子里的狗叫,叫得无牵无挂。再后来,就望见一座木楼、几处茅舍隐在深山竹林里。狗不叫了。从木楼和茅舍里闻声出来几个光赤脊梁的汉子。娇娘听见他们喊叫说:
大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