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地奇女留遗冢
吴波
吴地有名而被记入地方志的女子很多,单单记入民国《吴县志》的,就有厚厚的五大本,在全书四十册中占到八分之一,这一类卷目被称为“列女传”。在专记太湖和洞庭东西两山的《太湖备考》中,也有列女传一卷,载入列女282人。而郑言绍所著的《太湖备考·续编》一共才四卷,列女传竟占了两卷。尽管他“远年近岁,靡不搜罗”“犹恐兰生幽谷,玉韫空山”,尽量将她们“上邀旌典”,然而江苏古籍出版社在新印《太湖备考》时,竟将此卷悉数删节,仅留卷目与卷首之语告知读者,原本还有“列女”两卷。
我读地方志书时,是很少关注列女传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它内容空乏,千篇一律。常常只记:“某氏,某某之妻,某岁丧夫……”以下便是矢志不渝,凄苦守节,恪守妇道,从一而终之类的赞语,没有多大的信息量。加之时代变了,女性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三从四德”毕竟带有封建主义色彩,不值得提倡。故而新编志书时不再设列女之类章节,甚至在重印旧志时,干脆将此类章节删掉。我觉得这样做符合时代要求,也是倡导文明所应该做的。
吴地有没有值得一书的女子?当然有。记得我就曾写过《状元夫人申安人》的故事。她贵为诰命,却不离农事,勤于纺织;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相夫教子,孝敬公婆,成为吴地女性中的典范,值得书写。《姑苏晚报》刊载后,苏州状元博物馆还将文章收了去,作为吴地状元的家庭资料予以保存。我还写过抗金名将韩世忠之妻梁红玉。她辅助丈夫,亲自擂鼓,指挥千军万马,与入侵中原的金兵激战于黄天荡,体现了在抵御外族侵略的战争中“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气概。她虽不是吴地人,但终老后与韩世忠合葬在灵岩山麓,成为吴地千年传颂的杰出女性,墓地被列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
今天本文所要介绍的几位奇女子,她们的身份事迹或许够不上青史留名,但是她们的故事耐人寻味,可读性强。最重要的是,她们的墓有的至今还保存在吴中大地上。
校场山上二妃墓
来到胥口校场山,在山北侧有座“二妃墓”。据《香山小志》古迹门记载:“吴越春秋孙武为吴王阖闾教宫女战,斩二宠姬,墓在山之左。”此墓后来湮圮,今墓是苏州市孙武子研究会查阅志书,走访村中耋老确定方位后重新垒筑的,性质当属纪念性墓葬。墓虽然是新的,但它却承载着孙武在吴宫教战的历史故事,是研究、纪念孙武的一处重要墓葬资料。
司马迁著《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述孙武事迹的内容共计494字,却用了440字来记述孙武演练女兵的过程,以此来展现孙武的军事才能和智慧。故事虽短,却将孙武、吴王、宫女的人物个性描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细细读来,还真能让人明白女子为人处世的许多道理。故事大致内容如下:
孙武觐献兵法以后,吴王阖闾对孙武的军事才能心存怀疑,想试试孙武的实际指挥能力。于是调集宫中美女180人,让孙武教她们演战。孙武将宫女分为两队,并“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宫女们从没穿过军装,操持过兵器,以为是做游戏。孙武详细讲述演阵的方法,结果宫女们嘻嘻哈哈,站的站,坐的坐,追逐打闹,乱作一团,特别是两位队长根本不把练兵当回事。孙武十分严肃,三令五申军中纪律,耐心教授演阵方法,并设“鈇钺”(纪律检查官)督阵。孙武有言在先:“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强调了将帅与士兵各自的职责,挥令旗、击战鼓重新开始指挥演练。哪知宫女们依旧嬉笑不已,两位队长恃宠撒娇,尤其不像样子。孙武大喊:“鈇钺何在?!”命他们将两个队长绑了,并要斩首示众。吴王在台上观战,见孙武要斩自己的爱姬,大惊,立即派人传令:“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吴王这是替两美姬说情,但孙武回应:“臣既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坚决把那二妃杀了,并“用其次为队长”。再指挥操练时,宫女们令出必行,“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硬是把这些宫女训练成一支整齐、听号令、“虽赴水火犹可”的女兵队伍。
这则故事,确实体现了孙武的治军才能,所以司马迁要浓墨重彩地写在《史记》里。孙武不愧为出色的军事将领,所以他所指挥的吴军才能“西破强楚,北威齐晋,显名诸侯”,才能辅助吴王谱写吴国最强盛的历史。
“二妃墓”中埋葬的,即是被孙武下令斩杀的两位宠姬。尽管吴王很宠爱她们,但她们不应该恃宠而骄。在军法面前,即使有吴王护着也是没有用的。
轩辕宫里周氏墓
在东山轩辕宫前殿正中,陈列着一座单层石塔。它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在陆巷山坡上出土后,吴县文管会拟筹建“吴县碑刻博物馆”时被移筑于此的。塔的正面,有楷书“叶时敬妻周氏之墓”八字,说明它是一座墓葬。叶时敬以这样的形式殓葬自己的未婚妻,形式确实比较特殊。
塔葬,一般是佛教高僧的最后归宿。出家人圆寂之后,会经荼毗(火化)而得到舍利子,然后将舍利子安放在塔内,这就是塔葬的过程。古代,非出家人也有塔葬的,但不经荼毗,而以肉身直接瘗葬于塔内,这是尊重逝者的最高规格的葬式。但是将未婚女子进行塔葬的极为少见,故有“瘗玉埋香”之说。
叶时敬葬妻的故事尤为凄美动人,而且有物为证。相传叶时敬是明代中期陆巷一位富商的后代,后来父母久病,家道中落。周氏与叶时敬从小青梅竹马,感情非常好。叶家请人做媒,周家没有嫌弃。但正准备喜结连理时,不料叶父亡故,婚期耽搁下来。正好这时,京城为皇帝选妃,因周氏长得漂亮,东山巡检将她报入参选名单,还恰巧被皇上选中。消息一出,不少山里俗人都来祝贺,希望攀上这门皇亲。周氏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年纪虽小,但很有主见。一不想嫁豪门,也不愿傍官府。当初做媒的人踏破门槛,而她独独看中穷书生叶时敬,因为他人好,值得托付终身。现如今自己要嫁入深宫,她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位老实、重情义的准相公。她发誓生为叶家人,死为叶家鬼,在临上路的前一天,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叶时敬闻讯,啼哭不止,痛不欲生。变卖所剩家产,并亲书“叶时敬妻周氏之墓”八字,凿了这座石塔。在瘗殓这位年仅十六岁的未婚妻时,他泣不成声,一边葬妻一边吟咏:
情重爱深泪沾襟,瘗玉埋香葬爱卿。生不能成鸟比翼,终伴塔瘗度余生。
叶时敬以这样一种特殊的形式,殓葬自己的未婚妻,正是希望自己心爱的未婚妻能够早日荣升天堂。从有这一动念时起,他已失去了再活下去的信心。他不求功名不读书,不事稼穑不经商。孤寂落寞,终日守在未婚妻的塔墓旁边。饥一顿饱一顿,有一顿无一顿地以乞讨为生,不久也就抑郁悲愤地离开了人世。
这座墓塔高3.58米,宽2.30米。全以整块青石凿刻部件,拼装成塔。塔单层六面,下设须弥座,六角立柱,梁饰斗栱,上覆六出攒尖屋面,中间置多层塔式宝顶,六面的隔扇雕饰尤为精美,全是并蒂莲花等吉祥图案。整座石塔体现了明代中期建筑的特点,至今常有许多搞古建筑研究的人前来参观,但更多的是当地的村民,他们在塔前的天井里焚香祭拜,来纪念这位不慕富贵、追求纯真爱情的奇女子。
洞庭西山五女坟
洞庭西山岛上,有两座见于文献的“五女坟”。
一座在疃里东边的山坡上。南宋末年,甪里人郑士昌生有五个女儿,分别取名郑贞、郑素、郑淑、郑雅、郑新。女儿们渐渐长大,越发美貌动人,家中条件不差,自是十分溺爱,郑士昌视她们为掌上明珠。只可惜她们生在乱世,作为父亲,郑士昌很为她们担心。
南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之初,元世祖忽必烈率军攻下金陵后,下诏全面进攻偏安杭州的南宋朝廷。三四月间,先锋统帅伯颜派南宋降将李全招降江南诸州府。当李全率军抵达枫桥时,平江知府弃城逃跑,通判率众官员献城投降。元军进城后背弃“不杀一人”的承诺,滥杀无辜,戳及童叟,事后“检骨十余万”(凌泗《五亩图志余》)。消息传到西山,郑士昌惊恐万状。为避元军骚扰,他在隙地里挖了一个地窖,准备好生活所需的一切,将五个女儿藏匿其中,以待战事结束,再放她们出来。人是一刻也离不开空气的,一座地窖挖得再深再大,窖中能蓄多少空气?父亲的无知导致五个女儿不久便窒息而亡。等到战事平息,郑士昌挖开地窖,见五女皆死窖中,不禁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但女儿再也活不过来了。郑士昌只能将五女合葬于山腰,称之为“五女坟”。明代甪里人郑坤曾在他的《东明山记》中详细记载了这事。并痛斥了郑士昌的无知。后来“五女坟”湮圮,仅剩下清代石碑一通。此碑高110厘米,宽45厘米,上书:“宋郑士昌五贞女曰贞素淑雅新之墓”。
无独有偶,西山还有一座晋代的“五女坟”。据《太湖备考》古迹·冢墓门记载:“五女坟,在西山兵场里。《洞庭记》:'王氏五女事父孝,俱未适(嫁)人。父卒,女各负土,筑葬垂成,触坟而死。乡人见礼,葬于可盘湾之西四里。’”可惜这座五女坟也已湮圮,寻访无着。
洞庭西山的两座“五女坟”中,埋葬着十位吴地的奇女子。
历史上,吴地方方面面的奇女子还有很多,外地来吴、死后葬在这里的也为数不少。譬如葬在虎丘南麓的真娘,或称贞娘,也是唐代的一位良家女子。她安史之乱时流落到苏州,为生活所逼沦落为妓。据说她长得漂亮,能歌善舞,还会诗词歌赋,有人将其比之西湖边的苏小小。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刘禹锡、罗隐等均为其赋诗。李商隐曾为她写诗云:“虎丘山下剑池边,长遣游人叹逝川。罥树断丝悲舞席,出云清梵想歌筵。柳眉空吐效颦叶,榆荚还飞实笑钱。一自香魂招不得,只应江上独婵娟。”
后代为其赋诗作词写记的人更是不可胜数。宋代大书法家米芾也曾为其题诗刻碑。清乾隆十年(1745),海陵陈鐄为其筑墓亭,并立石书刻“古真娘墓”四个大字,亭前还刻有“香魂”二字。这是虎丘景区的重要景点之一,导游带客上山,总要驻足墓前,讲上一段她的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