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战英雄回忆:当年停发军装,自行缝缝补补,拒绝接受别人赠送
【接上篇177期】
海战英雄张逸民回忆录178
“清办”和他们背后的人在对我打击的同时,也不放过我的家,不放过我的老婆和孩子,他们最终的目的,不仅要废掉我,而且想要让我家破人亡。最终他们真的达到了这个目的。
1977年秋的一天,“清办”和专案组的三个人来到了高炮八连找我谈话,通知我:“上级决定从现在起,对你停发薪金,停发一切军人供应品(包括军装)。每月发给你30元的伙食费,你家属、子女每人每月发20元的生活费。”我一听这个决定,马上意识到我和我家人的生活被这个决定给卡死了。我人生中真正艰难的时刻到了。
此刻我被关押着,每个月只有30元的活命钱,对老婆、孩子我还能顾及吗?这份爱也只能摆在心里了。好在老婆是苦出身,从小就失去父亲,她姐弟三人是跟着妈妈艰难度日,是从苦难中挣扎熬过来的。她最大的长处就是坚强。这坚强表现就是再难,也要堂堂正正做人。她有极好的吃苦能力,她绝不会向坏人、坏事低头。说实话,妻子魏淑霞长相一般,而我能被她折服之处正是她的这份坚强。一个女人能坚强、能劳动,才是真正的美。
在被关押的状态中我最为担心的事有两件。此时,我的两个小儿正在小学、中学读书,正在长身体之际。现在没有了经济来源若是吃不饱、穿不暖该怎么办?而我的老伴身体又有疾病,无法得到及时医治又该怎么办?能熬过去吗?这时候正是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的当口。组织能管他们母子吗?今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她们母子更爱、更揪心地惦念。就在关押中的这段时间,我填过几首词,以抒发我对他们母子的思念。现抄录如下:
《长相思》
奉水流、甬水流,流在舟山老码头,普陀观音愁。
爱也愁,恨也愁,爱恨交加愁上愁,返乡扭红绸。
心血流,泪水流,流到吾心汇总流,分离总有头。
情柔柔、爱柔柔,爱到归时不断流,深情盖九洲。
张逸民与妻子
对我来说,填词水平高低不是主要的,第一位的是表达我纯真的感情,爱心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不再发军装了,我对此也有最充分的精神准备。首先是绝不屈服。即使没有了军装,我还是解放军的一员。从向我宣布不发给我军装起,我穿的这衣旧军装,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甚至到了补丁摞补丁的地步。我始终不嫌弃我的军装,任何场合我都将军装穿在身上。高炮十团一位领导来八连检查工作时曾对我说:“你这身军装太破了,有损形象。”我回答说:“穿破旧军装不是我的意愿,这是不发军装给我的结果。”那位领导又说:“我送给你一套新的军服行吗?”我说:“你的心意我领受了,但我不需要。我身上的军装只是破旧,但是既没有露肉,又没有风纪不整,干干净净。军装破旧无罪,穿在我身上照样很光彩。”
现在是我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刻,同时又是我一生中面对强权最豪情万丈的时刻。
中国有句古谚:一分钱能憋倒英雄汉。我还没到一分钱都没有的地步。起码今天还给了我每月30块钱的饭费嘛,还能保证我最起码的生存条件。一天三顿饭跟着八连战士一起吃大灶,能吃饱就很幸运了。在当时的条件下,中国人一日三餐没保障的人多着呢。
张逸民在撰写回忆录(摄于 2014 年)
我既然被隔离,就是要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此刻,我没有顾及家小的任何能力了。对于我的家和家人,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我也知道,这种情况并不是因为我犯有什么错造成的。即使小家将来有个三长两短,我只能眼巴巴望着而已。这是命也,势也。
我被关押在里边,他们对我再施暴加虐,我毕竟是个男人,是一个从生死场上走过来的有着钢铁般意志的男人。最让我担心的是我的老婆和孩子。从我被关押后的遭遇,越来越体会到人心的险恶与无情。他们既然可以这样对我,当然也会同样对待我的家小。但此刻的我无能为力为家庭做任何事,只能任他们被人摆布了。
妻子老魏是1953年从老家带到部队后随军的,这是经过部队批准的,这也算是当时上级对鱼雷艇战斗部队一线干部的特殊优待吧。1945年我与老魏在新婚之夜时就立下了海誓山盟,彼此都有承诺。作为一个女人,老魏百分之百地兑现了作为这个家的贤妻良母的承诺。除了养儿育女,操持这个家庭外,她对革命也是有功的。我从白山黑水打到南海之滨,建国后又长期在海战战场上与敌人搏杀,先后击沉了三艘敌舰,还重创一艘,看似十分风光,如果没有这位贤内助在背后全力管好这个家又任劳任怨,默默奉献支持我,我怎么能有此功绩?而我对她的承诺却无法兑现。我将她从家乡带了出来,有责任保护好她,我今天却无能为力也保护不了啊。我作为男人,我理应是她的依靠,而现在她却失去了我的依靠,独自在凶恶的环境中挣扎着,直到最后被迫害致死。我真是很自责,又很心痛。
在我被关押三年以后,她获准带着儿女从舟山群岛来到宁波庄桥海军机场探望我。
尽管我对妻子在我被隔离审查后的遭遇有种种思想准备,但当晚她向我诉说了她所遭受的欺凌、打击,都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她高烧近40度硬被赶出家门。她的工作说取消了就被取消了。孩子们更是经常遭受辱骂殴打,小儿子在学校还多次被打得头破血流。女儿从411医院被强制退役后,又被人恶意分配到外岛。家里除了被张朝忠抄家外还被梁长福三次抄家,其实那都是他们的变相地抢劫。家庭的遭遇真令我痛彻心扉,老魏含泪对我说:“我恐怕是熬不到你出去的那一天了。”我听到了这些话,虽痛心疾首,眼泪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我一再鼓励她要坚持住,为了我、为了孩子,也得坚持到最后一刻。她还告诉我,她在基地门诊部曾碰到过梁长福的老婆张强两次,每次张强都是破口大骂。同时基地门诊部护士长(她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告诉她:“魏大姐,你以后别来门诊部看病了,张副主任(梁长福的老婆)跟医生有交待,你家里的人来看病是不能给药的。”
据此情况,我安慰她:“我会把门诊部的这些情况向舰队反映的。你自己要好好保护自己,去看病时尽量避开梁长福的老婆张强。”我心里知道,这些安慰的话,其实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呀。
老魏后来又来八连看了我一次,这次是她一个人来的。人也变得十分憔悴,已经瘦得皮包骨了。这是生活极差、营养不良、有病又得不到治疗的必然结果。见到这副样子,我们俩都难过得拥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她说:“我身体不行了,下次来不了啦,我只能让孩子来看你了。”她只在我这里住一夜就回定海了。孩子要读书,连路费也很难啊。在定海她们三口人,每月就六十块钱,他们有多难啊?虽说今后不会来了,那我只能求她自己多保重了。老魏最后跟我说:“现在家里糊口都难,哪有钱到地方看病。死就死吧,至少是给公家省了20块钱。”就这样,这次相见成了生离死别。一个男人竟被逼到如此地步。老魏最终被逼上绝路,梁长福和他的老婆张强是罪责难逃的。
这些年老魏长年生活在精神高压之下,又极度营养不良,终于彻底病倒了,而且日趋严重。
邻居护士长一家人(摄于1985年)
我最大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老魏是随军家属,按规定有病只能到海军门诊部诊治。但基地门诊部那个时候由梁长福的老婆把持着,在门诊部她看到老魏来看病指着老魏破口大骂,说“有什么资格来看病”,她明白无误地告诉接诊医生就是不让医生给老魏检查治疗。她这样做就等于是断了老魏的活路。我所能做的,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向上级写信,呼吁保证老魏有起码的医疗条件,请医院给老魏做一次检查,看看到底得了什么病?但一封一封的求救信都是石沉大海,无任何回应。
一天,专案组组长于大胡子跟我说:“你的信我们都转上去了,但是舰队是不会管这些事的。我们专案组归'清办’管,'清办’也不会专门为你家属看病的事与舟山基地交涉的。你还是不要再写了,写也是没什么用处的。”是啊,于大胡子讲的是实话,他们整我还是觉得不够劲呢,哪能会关心我的家属?走投无路、逼着你往绝路上走,这就是我浴血奋斗了一生所得到的回报。
但我不会因为我写信无用而停笔。我不停地写信,这是一个被审查者对家庭的一份责任,是一个丈夫对病妻的责任。
连续写信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至老魏不治而死。她虽死犹荣,更是虽死犹生。老魏,我的爱妻,安息吧。今天我借这回忆录,为你遭受的冤屈向世人大声呐喊,以此形式为你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