滥用比喻给诗歌造成的伤害
夏吟
青年诗人能写作长诗,是实力的一种表现,是有志于长期从事诗歌创作的努力。《阿勒屯之歌》的问题在我看来是整体上没有生命细节支撑,滥用比喻来进行拔高性抒情。对不真实抒情的批评,过去批评家主要批评的是对“真美善”夸张的高蹈的扭曲的抒情。但近年来,在诗坛上形成了一股写“黑暗诗”的风气,一些“名诗人”靠对生命中的灰暗情感进行夸张的拔高的叙事和抒情起家,部分青年诗人盲目跟从,对自己体验到的非正面情感进行虚饰夸大。《阿勒屯之歌》中大量使用“绝望、恐惧、罪、疯狂”“夏天的罪”等灰暗系抽象词汇,使用了“记忆如蜂鸣般恐惧”“死一般的大海”“人间车祸的血迹”“一个濒死于梅毒的男人”“独断的疯狂”“黑暗之根”“闪耀的深渊”“发黑的死尸”等灰暗系比喻,感慨“爱或怜悯都会成为主的负担。”,但却没有提供什么让人难忘的生命经验和历史现实细节。
该诗以《阿勒屯之歌》为题,歌咏对象是阿勒屯这个地方,但诗中提到的许多物,如诗中写到的植物有:灌木、苔藓、松树、松子、草莓、罂粟花、葡萄、紫丁香、紫色苜蓿、白杨树等,这些植物和阿勒屯这个地方并没有紧密关联;再如诗中写到的动物有:蜂、野狗、微型蝙蝠、游鱼、初生的小鹿、山羊、鼹鼠、银鱼、鸣禽、蝉等,和阿勒屯也无紧密联系,这些意象的使用并没有营造出一种地方性的氛围。相反,该诗众多的非地方性意象,如已被写成陈词滥调的草莓、罂粟花瓣、圣徒等意象在该诗中是散乱的。以至于我阅读后,甚至对阿勒屯这个地方到底是平原?还是高原?还是海边?还是一个虚构的地方?空间性印象都是模糊不清的。一首地方之歌却在物象上脱离这个地方,这就难以在诗的空间性诗意上有所建构。
该诗对灰暗情绪的拔高性抒情是通过比喻来实现的,全诗比喻十分密集,单是明喻就有五十多个,其中:“A像B”结构有17个,“A如B” 结构有6个,“这是A”结构有6个,“A般的B” 结构有12个,“A像B一样” 结构有4个。此外,还有大量的暗喻、隐喻、借喻、博喻。同时,西方式的象征句也充斥全诗,几乎是步步需要比喻象征来帮助成文,而且作者直接在诗文中写出“象征恐惧,仿佛意识”,但诗歌的其他技巧的使用却很单薄。
虽然该诗比喻众多,但却没有让我一读难忘的鲜明深刻生动新颖的妙喻,相反,这些比喻常常指向不明或指向多维,许多比喻非常生硬牵强。如:“正像时间花瓣,撕裂的灿烂肉身”“像是独断的疯狂延续在有限的气候里”“草莓般的讯息”“它灿烂的罂粟花瓣/连同一轮隐现的新月”“这是植物也无法赦免的晚期风格”……这些比喻的本体和喻体间联系模糊而渺茫,甚至没有可比性的本质联系,让人在阅读中难以产生新奇生动的印象。而诗中似乎还可以解读的比喻,虽然细心的读者会对其含义有一定猜度,比如:“平淡如证词”,在我看来,证词丝毫没有平淡的特征。再比如:“身体像格瓦斯面包一样轻盈”,读者只能从轻盈来推断“格瓦斯面包不是沉重的面包”。这样的喻体是失效的。还有“寂静低于八月的星云”,我们能理解行文上更简洁的“低到尘埃里”是一种怎样的低,可是“八月的星云”到底低在哪里,我还真的不能从科学上、感觉上、社会学上、心理学上加以理解。
从修辞学上说,比喻的功能是让抽象的更具体生动、让理性思考得到感性表达、让不常见事物被常见事物来解释。比喻的本体相对抽象、难理解、不常见,而喻体则是浅显、具体、生动、常见的事物。而该诗许多地方却是相反的,用了大量抽象词汇作为喻体,如诗一开头就是“阿勒屯,这是绝望。”“阿勒屯,这是边缘。”,“绝望”和“边缘”比地名更抽象。这首诗的喻体采用了大量一般读者难以辩识和理解的物象,仅以该诗中的人名意象举个例,如在汉语诗中读者看到李白、老子、苏东坡等人名意象,读者能够凭借自己的文化积淀理解这些人名意象的所指和能指,如果诗中有“同李白一样”,对中国读者来说,这个句子可以理解。但是该诗中的“同帕尔哈提一样”,读者不知道“帕尔哈提”是谁?他做了啥?他个性如何?该诗句只能让人莫名其妙。《阿勒屯之歌》中的人名意象还有帕尔哈、木卡姆、帕尔哈提、伊布拉欣等,即使我借助搜索,也没有搞清楚这些人是谁,我相信《诗刊》的一万名读者中很难遇到一个完全知道这些人是谁的读者,这些人名意象的所指和能指对众多的读者是深奥生疏的一片空白,这就使得把这些人名镶嵌在其中的诗句成为阅读上无效的诗句,借助这些人物的出场进行的叙述,在诗意传达上是无效的。
该诗中少数比喻也有生动具体形象的特点,如:“我像/一只初生的小鹿缓慢起身”,作者如果沿着“初生的小鹿”这个自喻,进行深入挖掘,可能会让读者产生感受共鸣,但作者却紧接着密集的进行自喻:“山羊、鼹鼠、银鱼,我们这些渺小的/悲哀造物”,反而让喻体之间互相消解,给人的印象是互为冲突的,阅读效果是对任何一个意象也没留下印象。意象的密集并置也是这首诗的特点,如“痛苦的消解术,紫丁香,穆斯林/或无神论者”将具象和抽象并置,“一首/混合了轻鼾、蝉鸣和积雪的谣曲”将不同地点不同季节的物象进行并置,并置的意象没有时间空间逻辑或者诗意建构上的联系,读者体会不到古诗的“枯藤老树昏鸦”式的诗意生发,反而让读者产生诗意解读上的混乱。
滥用比喻进行拔高性抒情在青年诗人的创作中带有很大的普遍性,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在诗中过度比喻,反映出的是作者笔力不够,甚至许多是矫情做作的夸张表达。年轻人写诗,天马行空,固然是一种想象力飞扬的表现。但是,对自己诗中的比喻,自己还是要彻底的想清楚,从一定意义上说,用得恰到好处的比喻是诗中的点睛之笔。但密集随意的比喻,特别是没有经过理性推敲的隐喻,反而会变成读者阅读时的巨大障碍,滥用比喻对诗歌造成了巨大伤害,我们在诗写中虽然不一定要“拒绝隐喻”,但是要对自己诗中的比喻有所节制,要仔细推敲,做不到语出惊人,也要做到语出动人,能唤起读者感知和理性上的共鸣。
《阿勒屯之歌》除了比喻的滥用外,在人称、场景和视角上也任意转化,段落与段落之间、句子和句子之间,缺乏修辞、韵律和逻辑上的联系,给读者增加了无必要的阅读难度,客观上让没有耐心的读者不知所云。该诗结句“我想起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眼神/他曾只身来到,面对深深的黑暗。”“一个眼神”是谁的?我初读时不知所云。后看在投稿后附的刘阳鹤写的简评“最后,他则以明确的指涉意味把自己的降生引向了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与北岛的《迷途》: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原来,这诗还暗中用了两个经典作品作为典故来隐喻自己的降生。但我们也可以进行对比,顾城和北岛的诗句简练、意象明晰、哲理深刻,简短的阅读能引发众多读者共鸣,喻体却是最简单的物象。《阿勒屯之歌》则篇幅冗长、意象繁复,不能引发读者深刻共鸣。
在互联网上看到有读者批评:《诗刊》下半月发现栏目离经典作品距离太远。我曾在这个栏目做过正方评论,当时往表扬方面写,但也看出了评析对象的弱点,但我认为这些弱点反方批评家绝对不会忽视,我不必担心,因自己站在正方立场上表扬,会引导读者把作品看成经典。今天,我本着“稳准狠”的反方立场写评,我同样放心地认为正方评论家会将《阿勒屯之歌》的优点指示出来。我想这个栏目设置的本意不是认为这些诗有经典价值,而是要通过“关注那些勤于探索的青年诗人和他们锐气十足的诗作,并对这些诗作进行正反两方面的立体评析。”,让有志于诗歌创作的青年读者,在阅读诗作和诗评后,引发对诗歌创作诸方面的辩证立体思考,能从阅读中联系自己的诗创作,从中得到启发,以扬长避短。
刊于《诗刊》2017年4月下,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