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吴向东)
1
追悼会结束后,我拦住母亲生前的刘秘书,说我想去巴洛卡村和母亲告个别。刘秘书说,这恐怕不行。地震后,去巴洛卡的路已经被山石堵死。我说,母亲的追悼会,该来的人都来了,就母亲没来,看着空空的灵柩,我心里也是空的。刘秘书看了看我,思忖片刻说,听说去乃日山的路是通的,乃日山的垭口和巴洛卡村隔江相望。我请示一下,你等我通知。
在刚刚结束的追悼会上,市政府专门安排刘秘书发了言。刘秘书详尽叙述了地震发生时的情况。他说,地震发生时,母亲一行人正去西川,实际上他们躲过了第一波地震。可前方的巴洛卡有半个村子被掩埋。母亲带着刘秘书几人跑进村子,组织慌乱的村民疏散。没料到,余震发生了。
刘秘书说到最后,情绪有些失控。我知道,在这之前社会上有些传言,说母亲那天,本该是去省城参加另一个会议的。母亲去西川,是参加一个地产朋友的竣工典礼,未向组织报备,不属于因公殉职。
从殡仪馆回家不久,母亲生前的一些同事、好友也都跑到家里祭奠。也许他们和我一样,觉得心愿未了。来的人多半会去母亲的书房默默坐会儿,然后静静离开。只有一个村妇模样的人,在灵堂咚咚磕了几个头,扭身出了大门,在走廊里就放声大哭起来。我认识这个妇人,家住西川吉娜羌寨。她儿子是个泥瓦匠,五年前从工地的脚手架摔了下来,是母亲找人替他打官司,讨回了工伤的待遇。
过了晚上十点,我确定无人再来,就准备掩门,魏忠奎忽然从门缝挤了进来。
我和魏忠奎比较熟。印象中,母亲几乎不在家接待男人,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交。可魏忠奎是个例外。魏忠奎和我父母是坐同一辆卡车援藏的。在拉萨他们还是同一部门的同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魏忠奎离开拉萨,下海做起生意。母亲在石阳做领导后,魏忠奎也就跟着来了。
我对魏忠奎没什么好感,总觉他为人油滑,铜臭味太重。母亲看出我的心思后就说,魏忠奎虽是生意人,可人不坏,当年在藏北被狼群围着的,除了我父亲,还有魏忠奎。魏忠奎小腿上至今还有狼的牙印。
母亲说的被狼群所围之事,是发生在藏北一个叫嘎查的村子附近。当时我只有一岁。在那一次遭遇中,父亲的脖子遭到狼群的致命攻击。自从知道魏忠奎和我父亲一起跟狼群搏斗过,我对他的感觉就亲近了不少。
魏忠奎进了屋,没给母亲遗像鞠躬,一直铁青着脸立在那儿。我看魏忠奎在摸裤兜,就递纸巾给他。魏忠奎接过纸巾,抹了抹脸,看着我,说他想去母亲卧室坐一下。我没有阻止他。
魏忠奎来到母亲的卧房,拉开床头的台灯,在床边一张沙发上坐下,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书,马上就嘟囔了一句,唉……还看这种书。
魏忠奎手里拿的书是瞿秋白写的《多余的话》。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书。我从魏忠奎手里拿过书,将书摆回原位。魏忠奎察觉我不高兴,便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回头对我说:国家有相当一笔抚恤金。你母亲平日生活简朴,又没什么金银细软,存款该会不少。我不担心你的生活,我担心的是你如何管好这些钱。
魏忠奎话说得没错,可我听了有点不舒服。我扭头把目光瞥向了窗外。
魏忠奎见我不太搭理他,哼哼了一声说,你妈说你挺能的,从小没了父亲,受到别人欺负,全靠自己摆平。
我回头瞅了魏忠奎一眼说,我妈还和你说啥了?
魏忠奎摆了摆手说,唉,不说这些了。你研究生快毕业了吧,何时回广州?
我说,今年毕业,准备把家里收拾好就走。
魏忠奎低头沉吟了片刻,慢慢走到床的另一边说,是要认真收拾下,嗯……你还记得那张汇丰银行卡吧,找一找,你妈这个人丢三落四,还不知道放哪儿去了呢。
要不是魏忠奎说起这张汇丰银行卡,我还真忘了。
那年我考上大学,母親为了奖励我,说要带我去香港玩。可那段时间,母亲工作一直很忙,就拜托魏忠奎带我去。离开香港前,魏忠奎领我去汇丰银行开了个户,还存了一万美金,说是母亲交代他办的。我回家把银行卡交给母亲,母亲说,办这卡,是方便我以后去国外读书。
我走到卧室门口,做出欲离开卧室的样子。魏忠奎明白了我的意思,随我走出了卧室。我边走边对魏忠奎说,魏叔叔,您记性可不是一般的好,我会找到的。魏忠奎听出我话里带刺,摇摇头,笑着说,石阳是个小地方,你该去大城市,才会有番作为,不枉你母亲的心思。
魏忠奎走回客厅,见我态度一直很冷淡,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在灵堂为母亲上了三炷香走了。
魏忠奎走后,我开始收拾家里。就像魏忠奎说的那样,母亲几乎没有什么个人奢侈品。她的手袋,就是一般家庭妇女用的那种,衣柜里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连护肤品都是大路货。唯一的饰品,就是一条绿松石项链和一枚银戒指。母亲说,这是结婚时父亲送给她的。可我翻了半天抽屉,没有找到那枚戒指。
我对那枚戒指印象很深,上面有一圈弯弯曲曲的藏文。我估计母亲那天去西川时戴上了。母亲通常是不戴这枚戒指的,我见到仅有的几次,都是魏忠奎来家时,母亲才会戴上。后面的几天,我开始去相关部门办理母亲身后的一些手续。手续差不多办完,刘秘书打电话来了,说上头批示,我可以去,但仅限于到峡谷对面的乃日山垭口,不能再前行。
第二天,刘秘书陪我去了乃日山。去乃日山的路基本完好,除了公路上有几块落石,其他都和过去差不多。刘秘书说,也真奇怪,这次地震,乃日山几乎毫发未损,可对面的巴洛卡山却没了半边。司机在一旁说,这乃日山可不是一般的神山,据说地藏菩萨去九华山曾路过此地,在这歇过脚呢。
我没心情琢磨司机说什么,也不想弄懂菩萨的事。我问刘秘书,母亲那天原本的计划,是不是要去省城开会?刘秘书听罢,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听那些人胡说。
刘秘书让司机把车停在乃日山垭口。垭口经幡飘动。我走到崖边,脚下是深深的峡谷。峡谷中奔腾的盘江已经干涸,裸露的河床堆满了巨石。巨石间散落着东倒西歪变形的车辆。刘秘书指了指对面乱石堆积的山坡说,巴洛卡村就在那儿。刘秘书说完,一捂嘴,扭头走到一边。
一群秃鹫在对面山上盘旋,尘霾里隐约有诵经的声音在飘动。我望着对面坍塌的山体,忍不住会去想象母亲受难的样子。这段日子,我不敢看电视,不敢看网络,生怕哪个粗心记者或浑球网民,录下了灾民生命最后痛苦不堪、失去尊严的样子。母亲的躯体永远留在了巴洛卡村。而巴洛卡村将被废弃,另一座巴洛卡村将在新的国道边重建。许多许多年后,这些裸露的巨石又会爬满青藤,坍塌的山体会再生出大片的树林,老天在掩藏自己劣迹的同时,是否也会让人们将母亲遗忘。
2
从乃日山回来的次日,我就准备返校。飞机在白云机场一落地,我就习惯性掏出了电话。我迟疑了下,还是拨了魏忠奎的电话。电话里的魏忠奎很高兴,说,孩子,找个女朋友吧,然后带给我看看,合适的话就结婚。
我心一酸,想连声说好。可魏忠奎后面的话,又让我把话咽了下去。
魏忠奎说,孩子,汇丰银行卡找到了吧?我冷冷地说,找到了。
我叫了辆出租车回了学校。宿舍里的同学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大家说时逢金融危机,工作不好找,都提前去各处应聘去了。留在学校没走的人,多半是家在广州的。
我本科学的是建筑专业,待到读研究生时,母亲非要我读风马牛不相及的心理学专业。母亲说等我毕业时,房地产发展已趋饱和,而且房地产行业水太深,是资本大鳄的集中地,稍没定力,就会犯错误。当然,心理学也是我喜欢的专业。我在凌天网站写过上百万字的心理探案小说,也算是个拥有不错IP的网络作家。
为了不让大家看到我的低迷,也不想再听那些劝慰的话。我要么整天待在图书馆,借几本厚书,装模作样地摞在桌子上;要么就去珠江边或二沙岛散步。母亲曾两次来学校看我,这两个地方都是我和母亲散步的地方。
每到深夜,我在床上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很久了。我躺在床上,又开始翻看过去和母亲的QQ聊天记录。这些记录,能让母亲的音容笑貌更清晰地浮现眼前。我在翻到两年前的记录时,忽然看到一段对话:
格桑花:这次来,我想住白天鹅宾馆。
五羊:白天鹅在广州现在是普通的宾馆。
格桑花:我就想住白天鹅,白天鹅是南方改革开放的标志。
看到这段对话,我一下子来了冲动,迅速找到当时的订房记录。我翻身下床,走到宿舍楼下,打电话给白天鹅宾馆前台,希望他们明天帮我留下母亲曾住过的那间客房。
我是在午夜去的那间客房,推开那扇熟悉的门,窗户上依旧是美丽的珠江,墙上摇曳着霓虹灯的光影,江面传来阵阵汽笛声。
那一夜,我睡在母亲曾睡过的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我醒后,认真刷了一遍牙。我有好几天没刷牙了。昨天在前台办手续,看得出,服务员一直屏住呼吸,我走后,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刷完牙,洗完脸,我就去酒店旁一家顺德小吃店,叫了一份烧鹅饭。母亲特别喜欢吃这家的烧鹅,还边吃边调侃,说就是为了这口烧鹅,才飞到广州的。
吃完饭,我准备回酒店退房,看到酒店大厅有台汇丰银行的ATM机。我算了一下,用美金结算兴许更合适。我还从没用过这张卡。我掏出那张汇丰银行卡,插入ATM机,输入密码,很快卡中余额跳了出来。那数字一下让我有点恍惚。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那数额远远超出母亲正常的收入。
怦怦的心跳声。我不确定这跳声,是来自于恐惧还是激动。我内心在告诉我,是柜员机出错了,这种情况媒体也是鲜有报道。我慌忙拔出银行卡,逃回到酒店。
我不敢站在酒店的窗前,去欣赏珠江粼粼的波光,也不敢再躺在母亲那张床。我坐在客房的沙发上抽了半包烟。不能否认,这期间我内心除了满是惶恐,也有对未来的遐想。
待情绪稍稳后,我又回到了ATM机旁。同样的数字依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身后有人影在晃动,像是母亲。我甚至听到了母亲喊我的名字。我猛然回头,街上人影匆匆,出租车飞一样驶过,远处的海关钟楼,恰好发出撞人心弦的报时钟声。
我没敢动卡里的一分钱。我去酒店前台退房。服务员无意地瞥我一眼,都会让我心惊肉跳,回校的路上,我像贼一样仓皇。
我回到宿舍刚坐下,隔壁宿舍的同学见我门开着,就在门口探头问我,你去哪儿了?连毕业照都没照。我说,没事,以后我自己PS上。同学冲我竖了下大拇指,他该是觉得我能说笑话了。
我起身反锁好宿舍门,把窗帘拉紧,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母亲在市里一直负责城建这一块,我猜想,银行卡中那个数额多半是受贿款。母亲没花钱的习惯,就算是为我将来出国深造、结婚生子,也无须收受这么大数额的款项。
母亲一向谨小慎微,严于律己,如果真有如此数额的受贿,行贿人定是和她非常亲近的人。我想到了魏忠奎。
卡是魏忠奎带我开的户。那晚,他又主动提及银行卡的事。我又想到那枚未找到的戒指,母亲那天,很可能是去参加魏忠奎项目的竣工典礼了。
我拿出电话,想直接问魏忠奎,电话没拨完,却已经没了勇气。我能说什么呢?行贿人都不吭声,我自己还去主动挑事。万一不是魏忠奎呢?
这天晚上,我整晚都在琢磨,母亲是否知道卡中有如此巨款。石阳没有汇丰银行,母亲又没有理财的习惯。可如果受贿者不知道这笔款,行贿还有什么意义。我更担心,这笔款另有人打入,那就更难把控了。
有那么片刻,我在安慰自己。如果将来魏忠奎犯事,或者还有其他人供出母亲,该是对他们百害无一利的。母亲是烈士。犯事人该知道,他的供词是在触犯整个社会。这种触犯,也许比他本身的犯罪还来得严重。可谁又能保证,犯事人进了局子,还能有这么清醒的认识呢。狗疯了就糊涂,就会咬人。如果真是那样,巴洛卡那些淳朴的村民该如何想。他们正大张旗鼓,准备在巴洛卡塑造一尊母亲的雕像。
我越想越害怕。我甚至有点抱怨母亲,这么大的事,为何没有和我说,她起码该向我透露几句。
在后來的几天,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宿舍,任各种念头在我头脑里乱窜。
我想逃到国外,最好去瑞士,在那儿开个户,把这笔钱转进去。我可以在图恩湖边买幢房子,隐姓埋名地生活。
可我这是在销赃。母亲去世后,我成了直接面对法律的那个人。一旦暴露,即使瑞士银行不要脸,死捂着钱不放,可我的名字却会上红色通缉榜。
我又想去一个人烟稀少的荒岛生活,像鲁滨孙那样。当然我肯定比鲁滨孙强。鲁滨孙是一个人在荒岛上自嗨。我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待二三十年后,把魏忠奎之流熬死了,我也就可以光明正大,有个富人模样。
我兴奋了,翻身起床,打开电脑里谷歌卫星地图,沿着中国的海岸线查找。
我第一次发现,中国的近海有那么多美丽的岛屿,可我瞅哪儿,都觉得哪儿不安全。离海岸线远点的倒有几个人烟稀少的小岛,可一个陌生人,远离陆地去海岛生活,必然会引人注目。中国的海岛吃了外国人一百多年的亏,岛上的居民,天生具备某种敏感的基因。要是被岛上民兵当成国外间谍,报了公安,一枪KO了你也说不定。
我也曾想过把这笔钱捐出去,这样我也就回归普通,心安理得,去过我结婚生子的大半生。可捐出如此多的钱,肯定不合适,那是玷污了母亲,成全了我的虚名。
我还老在揣测,魏忠奎或者其他某个行贿者现在想什么?母亲去世了,他们的钱打了水漂。他们会懊悔、沮丧,骂老天没长眼,然后四处找我,再威胁我,弄回这笔钱。
就在这时,我接到魏忠奎的电话。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魏忠奎说,我到广州了,过几天要去非洲,想来学校看看你。
魏忠奎的口气和过去有点不同,节奏快,少了些许圆润。
说实话,我有点怕见魏忠奎,就骗他说,我这几天在北京找工作,不在广州。魏忠奎听了,马上说,那我去北京找你?
魏忠奎察觉到这句话突兀,忙补充说,我这次出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几乎可以肯定,魏忠奎是来要钱的。我咬牙说,我现在悲伤还没过去,不想见和母亲相关的人。
我听魏忠奎长长“哦”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魏忠奎失态了,估计是遇到什么事了。我惶恐地想。
果然,没过几天,一个中年男人来宿舍找我。中年人穿着一身中山装,还拎着个公文包。他从包里掏出一张介绍信递给我,同时自我介绍说,他叫汪峰,是石阳市组织部的,有些事想和我详谈下。
我跟着汪峰去了足球场。当时正是午后,太阳很烈,足球场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几只知了不停地在梧桐树上聒噪。
汪峰招呼我在看台的石级坐下,又从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我,自己点燃一支烟,低头抽了起来。
追悼会上我见过你,你瘦了很多。汪峰转头看着我说。
汪峰见我不说话,吸了口烟继续说,你要豁达,人生就那几十年,有些人早下车,有些人晚下车。有的人壮烈地离开,受人敬仰;有的人狼狈逃窜,遭人唾弃……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忍不住打断汪峰的话头。
汪峰略显尴尬,冲我勉强笑笑说,哦,对不起。嗯……是这样,我来之前和你们院里联系过,都说你是优秀的学生。市委经过认真讨论,决定录取你为公务员,工作岗位就在你母亲任职的建委。
听了汪峰的话,我心里长舒了口气,也陡然生出一种愧疚,不知道是替母亲,还是替自己。汪峰为我描绘了一番石阳市未来的发展前景,还鼓励我,说我在石阳市定会有一番作为。
我不忍听下去了,就说,麻烦组织给我一段时间考虑。
汪峰有些诧异:这还用考虑?我那年考公务员一百人里只录取几个。况且你母亲是烈士,组织肯定会优先给你发展机会。
我握着汪峰的手说,感谢组织的关心,好事来得太快,容我一点儿考虑时间。我会尽快把决定告诉组织。
我送汪峰出了校门,看到他有点悻悻的样子,就说,眼下是广州最好的季节,满城的木棉正处在花期,如果你方便,我可以陪你四处逛逛。
汪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忽然扭过头问我,魏忠奎来看过你没有?
听了汪峰的话,我不由得脱口而出,怎么,他出事了?
出事?汪峰警觉地瞅了我一眼,然后微微笑笑说,嗯……是有点事。实话说吧,刘秘书曾说,你问过地震那天你母亲去西川的事。过去组织上考虑事情刚发生,怕你情绪激动,就没告诉你,现在我可以说,是那么回事,你母亲是为了魏忠奎的项目去的西川。她原本是该去省城开一个研讨会的。
汪峰看我瞪大眼睛,又说,不过这不是原则问题。支持民营企业也是你母亲的责任。现在是魏忠奎的问题。他的楼卖了,可现在楼倒了,交不了楼。政府正酌情考虑客观因素,想办法去协商解决。可他不该失联。他和你联系没有?
我看着汪峰说,没有。
我不知道我和汪峰是如何告别的。我踟蹰地回到宿舍,发现宿舍门是反锁的。我气急败坏地敲门。门开了,站在面前的人,却是说我没拍毕业照的同学。屋里一张床上,躺着位头发凌乱的女生,她用床单遮掩着自己的胸部。我刚想发火,却忽然意识到,我走错了门。同學看我失魂落魄的模样,扶我去了我的宿舍。
我站在宿舍窗前,茫然看着那些步履匆匆的学弟学妹。无须考虑,我肯定不可能回石阳工作,那无疑是一种煎熬。可我不能马上告诉汪峰我的决定,要拖延几天,方能显示我的纠结。
眼下最担心的是魏忠奎。如果他还不了钱,遭到通缉逮捕了,为了补上部分缺口,肯定会供出那笔行贿款。与其这样,不如我主动约他,和他谈条件,钱还给他,命他今后绝口不再提行贿之事。
我可以联系上魏忠奎。上次魏忠奎在电话里说,要我记住这个号码,说这个电话,过去只和我母亲联系。魏忠奎当时说这话时,我感到特别恶心。
3
我约魏忠奎在白天鹅宾馆的西餐厅见的面。我想,如果和魏忠奎谈得好,就在此处的ATM机把钱转给他。可实话说,我心里是不情愿的。
我承认,我留恋这笔钱,是谁都不愿意放弃到手的钱。我还有点不甘心。这笔钱是母亲的心血,包含着对她儿子一种超越道德底线的爱。这种超越,会让她承受了多大的煎熬。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这笔钱付之东流。
在和魏忠奎见面前,我做了一件事。我来过白天鹅一次。我在那台ATM机浏览了下银行卡的汇款记录。柜员机显示,那笔款是在地震前不久,一次性汇入的。汇款方是一个叫Nabil Bank的国外银行。我查了下,Nabil Bank是家尼泊尔的银行。这个结果让我大为疑惑。好在就是一笔汇款,这说明如果母亲受贿,那只存在一个行贿人,这个人多半是魏忠奎。他在西藏工作过,只有他才能想到去尼泊尔汇这笔款。
我在大堂门口碰到了魏忠奎。魏忠奎大摇大摆进大堂后,边走边问,怎么,这么快从北京回来了?我没接魏忠奎的话茬,而是说,石阳市政府在找你,说你失联了,我担心你。魏忠奎呵呵一笑说,没事,让他们找吧。魏忠奎看我诧异,接着说,我的楼盘都是买了保险的,细算起来,保险公司可以赔付八成。让买楼的人闹吧,闹到最后,政府顶不住了,基于和谐,会把剩下两成替我付了。这人算不如天算,又不是我故意把楼整垮的。魏忠奎的表情很轻松,这让我宽心不少,也有点恨自己沉不住气。我匆匆忙忙把魏忠奎约来,如果魏忠奎没有遇到紧迫事,何必和他聊那笔款。
說话时,魏忠奎路过大厅那台ATM机,发现是汇丰银行的,冲我笑眯眯调侃了句,要是石阳市也有汇丰银行ATM机就好了。嗯,你带那张卡了吗?我随口说,我没带卡的习惯。
我和魏忠奎在西餐厅靠窗的位置坐下,魏忠奎招呼服务员,要了两杯咖啡。他似乎真的对那件事没在意,端起咖啡,惬意地喝了一口,边欣赏珠江的景色,边兴致勃勃地聊起他年轻时到广州闯荡江湖的事。
我问魏忠奎,你什么时候来广州创业的?魏忠奎呵呵一笑,飞瞅了我一眼说,你妈选择你爸后。我说,你真喜欢我妈?魏忠奎说,当然,中间有段时间,我还回拉萨追过你妈呢。要不……嘿嘿……你就该姓魏了。
我忍住一阵反胃,继续问,那来石阳后呢?
来石阳后?
魏忠奎向后仰了仰身子说,咱先说好,我们今天是男人之间谈话。我说的话,你可能听起来不舒服,但对你步入社会有好处。
你就说吧,我扛得住。
嗯……是啊,你都二十五岁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闯荡世界了。魏忠奎说罢,顿了下,左右晃了晃肩膀,接着说:我来石阳前,生意已经做大,漂亮女人也就见多了,所以,对你妈就不是太迷恋了。可你妈还老对我警惕,见我就戴你爸那枚戒指。女人和男人不同啊。我这个年纪,这个经历,不会再真心喜欢哪个女人了。说起来,这也是悲哀。没想到,钱这玩意儿,太恶了,像个魔鬼,会让你失去爱女人的能力。
魏忠奎停顿了下,问我,还想听吗?
我冷笑说,你继续。
魏忠奎摆摆手:不说了,你还是太嫩,表情都挂在脸上。你长得真像你爸,品性也像,一个模子出来的。我不是安慰你,你妈是个好女人,我一直有分寸。嗯……你查过汇丰银行卡了吗?
我说,魏叔,我有点不高兴了,没有像你这样的,老问别人银行卡的事。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魏忠奎暗忖片刻,说,你不知道,你妈生前的位置多重要。上次你妈要我在香港开户,我就一直有这个担心。魏忠奎说罢,靠近我压低声说,房地产行业行贿之风盛行,我保住你妈的名誉,也就保住了你物质上的待遇。外面就有柜员机,你去查下。若真有人行贿,我们该知道他是谁,想办法应对或者去洗白。
你会对我妈行贿吗?
我忽然的发问,让魏忠奎有些猝不及防。他直起身子,愣了一会儿说,你说啥话呢,我和你妈怎么能用“行贿”二字。我知道你在汇丰银行账户上,肯定看到了一笔吓人的数字,才慌慌忙忙要和我见面吧。我说,魏叔,哪有什么吓人的数字。我找你,是因为我刚得知,我妈那天去西川是为了你。为此,她竟然没去省里开会。我想当面告诉你,某种角度说,是你害死了我妈。
魏忠奎又坐回来原来的姿态。他拿出一支烟想点上,可刚点上,就又掐灭了。他抿了一口咖啡,闭着双目在椅子上靠了会儿,缓缓说,我也深深为此自责。我再能掐会算,可毕竟算不过天。我发过誓,要照顾你一生。孩子,那张卡上真没有大笔数额存款?那就奇怪了,有转出记录吗?我笑说,魏叔,我看过,那上面就一万美金,也没转出记录。嗯……魏叔,为什么你老说卡上有一大笔钱?
魏忠奎面露几分尴尬地“嘿嘿”了几声后说,因为你妈手里就那一张境外卡。你该知道,当官的辛苦不是百姓能想到的,况且你妈的位置那么重要。有时候人活着的时候没事,一死问题就都会出来。我们该早做准备。我说,石阳市委可没这样想过,组织上很关心我,还让我回去做公务员。魏忠奎听罢,狡黠地冲我笑了笑,连声说:好,好。那说明你妈现在没有问题。所以我们更得小心。
按魏忠奎的秉性,话都说到这份儿了,他该直截了当把这笔汇款详情说出来,可他却没有。这让我觉得他可能真不是行贿人,而是想做个揩油者。我心里有点五味杂陈。我希望这个行贿者是魏忠奎。他毕竟和母亲有交情。如果不是他,那意味着,在某一个角落,某一个时候会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的行贿者;可我又不愿意行贿者是魏忠奎。我希望那个真正的行贿者,此时生意兴隆,早把这笔行贿的钱成倍地赚回。
魏忠奎又想继续把话头往银行卡上扯,被我不断用其他的话题搪塞过去,魏忠奎觉得问不出什么,和我闲聊了会儿,就抬手看看表,说他有点事要走。我用少许揶揄的口吻说,你都要去北京看我了,就和我待这么一会儿,饭都不请我吃。魏忠奎定睛看我一会儿,拍拍我肩膀说,你妈还真没说错你,你小子真行,比你爸强。
我送魏忠奎出大厅,路过汇丰银行柜员机,魏忠奎笑着对我说,你真不打算去看看账户?我说,魏叔,我不是说过嘛,早看过了,就一万美金。魏忠奎呵呵一声,没再说什么。魏忠奎出了大厅,让服务生叫了一辆出租车,临上车前,他忽然诡异地冲我笑笑说,我要去趟尼泊尔,我在那儿也有工程。你要计划点用钱,一辈子还长着呢。魏忠奎说完,转身钻进车里走了。
我傻愣愣地站在酒店门口许久没回过神。魏忠奎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忽然说起尼泊尔,这又说明他对这笔款项并不是完全不清楚,我有点被他弄糊涂了。我估计,即使他不是行贿者,也有七八分把握,猜到行贿者是谁。
魏忠奎离开后,我心里又开始忐忑。我没有回学校,而是独自沿着珠江边的步行道走着。母亲来的那阵,这条步行道还没修好,她曾说过,这条路修好后一定很漂亮,要和我在珠江边好好散散步。想到这些,我心里又一陣疼痛。我想起了经济学课上曾听过的“洗钱”一事。大约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个叫阿里·卡彭的美国人通过不合法手段,拥有大量现金,却不敢存入银行。他冥思苦想,终于找到解决办法。他成立了一家洗衣公司,买了大量投币式洗衣机,把黑钱作为营业收入报税洗白。所以洗钱一词就由英文“Money laundering”直译而来。
可我这笔款,已经在银行留有转入的路径,如何去洗白?都说影视娱乐行业是洗钱的主要场地。可说归说,究竟怎么操作,谁也不知道。去找那个经济学老师问问?做老师的人大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子小,疑心重,要是他真察觉出什么,肯定一转身就去纪检委了。
我想我这回真的是该去北京了。那里可是全国影视的中心。一想到去北京,我内心就升起了一股豪情。把钱洗白还真不是我的第一目标。有了这笔钱,我什么事不能做?兴许就干影视业也说不定。其他的电影题材我不熟,可涉及心理犯罪的题材可是我的强项。我在凌天网上的那部小说已有固定的粉丝,兴许我就把它拍成电影。那些漏洞百出的片子,都能动辄票房几个亿。我就不信我的电影连那些烂片都不如。如果我的资本翻倍了,就把这笔钱捐出去,最好在巴洛卡村建一所以母亲命名的学校,这样即使暴露,各方也都能自圆其说。
4
我在北京二环附近租了一间高档公寓。公寓里住的,大都是衣冠楚楚、器宇轩昂的一群高级白领。虽然说洗钱的那位教经济学课的老师也是个屌丝,可他在课堂上还说过,圈子很重要,要挣大钱,就别老整天在屌丝圈里混。我开始注意修边幅,一改过去邋遢的模样。我也在意起自己的一举一动,让它更符合京城阔少的范儿。我还学着光顾夜总会和一些品位高的会所。我不断暗示自己,我现在是有钱人,虽然那钱现在还不敢动,但是有它做后盾,我敢花钱。我发现,今朝有酒今朝醉是驱散惶恐最好的方式。
有天晚上,我在后海一个非常私密的酒吧里,遇到一姓蔡的哥们儿。这哥们儿一身名牌,看上去很有钱,说是玩期货的,没想到这个蔡哥却如此气派阔绰。
这蔡哥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没过几天,我又约他去后海一家会所吃饭。我说我注册了家影视公司,我该给自己印什么头衔名片好。
蔡哥笑笑说,我看你不是缺钱的人,就多说两句。现在挂影视公司名头的不是想骗钱,就是想骗炮。你想干啥?
我看着蔡哥,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这两样我都不是。蔡哥见我不语,拿起盛威士忌的酒杯,啜了口,按他理解的思路继续说,你要是遇到没啥文化的,或者想在娱乐圈混的小女孩,你就递制片人、导演名片,保准管用;你要是真遇到影视圈的人,就递策划、编剧的名片。这年头,会说话会写字的人,就敢称呼自己是编剧,会拍几张照的人就敢说自己是导演。其实很多都是忽悠想洗钱的人。影视这玩意儿,动不动几个亿,你有多少钱,分分钟帮你洗白了。
话终于说到我关心的点了。我忙说,蔡哥,我还真不懂,为什么洗钱都找影视业?蔡哥瞥了我一眼,觉得我来了兴趣,甩了下头说,影视洗钱那是好莱坞的传统啊。蔡哥说完,又凑近我问,怎么?你真有巨款?我说,没多少,一点点。蔡哥直起身说,一点点,你担心个屁,自己拿着花完算了。洗钱是要付出的。比如说,你号称投资一个亿,其实要给剧组两千万,人家剧组才帮你把那八千万洗白。你有一个亿吗?
我说,我哪有那么多钱,就够在京城二环买套三居室的房。蔡哥说,那你的意思是想通过影视赚钱,在故宫旁买套四合院?我说,差不多。我名下有个IP。蔡哥听罢,呵呵笑了起来,说,傻小子,你还是网络作家,有人包装过你的IP吗?我说,那可没有。蔡哥说,那你拉倒吧,没有特别靠谱的IP,想通过影视赚钱,那是做梦。另外哪有拿自己的钱去玩的,你真想赚快钱,玩期货啊,要是顺手,很快就变成四合院。
按蔡哥的说法,影视洗钱不行,白扔给别人两成的费用不划算。我的IP的确又不够蔡哥说的级别,看来玩期货倒还真是一条路。不过期货这玩意儿是加杠杆的,来得虽快,去得也快,万一失手怎么办?蔡哥看我又迟疑就说,我圈子里有几位期货高手,我都是委托他们做。要不我介绍给你?
我和蔡哥聊得太多了。那晚和蔡哥分手后,我就把他的电话拉黑了。投资可是真金白银,弄不好,输得脱裤子,非得找专业公司不可。
很快,位于北京西城金融街的摩达期货进入了我的视线。这是一家外资期货公司,主要经营国际期货。我去了摩达公司,一个金发碧眼叫玛丽的外国女孩接待了我。我平生还是第一次和外国女孩打交道。在广州读书时,我们学校有很多非洲人,可我脑海里的外国人好像和他们靠不上边。大多数中国人眼里的外国人,该是指金发碧眼的西方人。
玛丽说的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她见我诧异,就自我介绍说,她是这里的客户经理,说她从小在美国驻北京使馆长大,一直在中国读书,让我把她当中国人就行。玛丽长得很漂亮,身上的香水味很特别。我没闻过什么香水,母亲也从不用香水。我觉得香水这玩意儿对男人诱惑力很大。
玛丽听说我的资金在香港,而且是美金,立刻建议我做国际期货,特别是做北美的期货。玛丽说,国际期货属于全球的品种,盘子大,二十四小时开盘,庄家不易操纵,不存在隔夜的风险。另外,国际期货的交易规则也相对固定,不像国内市场,经常更改规则,弄得涨跌没啥科学依据。
玛丽的话和我这几天了解的情况差不多。我暗自庆幸遇到玛丽。我相信,外国公司、外国人还是比国内的公司靠谱一些。我问了下开户的事宜,玛丽就把一大堆资料递给我,让我先别急,回去好好看看。
临走时,玛丽忽然问我资金大约是多少,我没犹豫,告诉了她。玛丽想了想说,那你关注一下佛罗里达甜橙的行情吧。我看了看玛丽办公室阔绰的装修,说,我可没想过来此做橙子买卖。玛丽笑笑说,你的资金量比较适合这个甜橙,美国的中产阶级都在炒这个品种呢。玛丽的话,让我有点不舒服。显然,我的资金在她眼里不算啥。可仔细想想,玛丽的说法也没错。摩达公司是世界闻名的大公司,动辄多少万亿都不在话下。
我开始研究佛罗里达的甜橙期货。在翻阅大量资料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浅薄。佛罗里达的甜橙占据美国一半的产量,占全世界甜橙汁近两成,是期货交易很活跃的品种。富豪吉特就是靠甜橙期货起家。那年,他果断预测了炭疽虫灾害,甜橙价格不断上涨,赚得盆满钵满的。
我按玛丽给我的光盘安装了期货软件,连续几天,专门关注甜橙的价格走势,我发现甜橙的价格的确活跃,价格几乎在单边走低。这让我很困惑。我打电话给玛丽,告诉她我的疑虑。玛丽在电话里咯咯笑个不停。我这才知道,摩达公司特别擅长做空头。玛丽让我在电脑里模拟做空甜橙,看看虚拟账户的资金变化怎样。
我按玛丽的方法,操作了半个月,结果令我大吃一惊。半个月的工夫,我的资金增长迅速。我再也坐不住了,第二天就去了摩达公司。玛丽让我和一个技术分析部的经理先聊,如果决定了再去找她。这个技术经理是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他说他姓郭,让我叫他郭经理就行。郭经理是复旦毕业,人长得斯文,浑身干干净净,戴着一副依视路近视眼镜,说话声音平稳,感觉比玛丽还安全。郭经理递给我几张表格,说让我先看看。我说不用了,你同我说吧。
郭经理说,这些表格主要是反映美国、巴西、澳洲和中国几大甜橙产地近年的产量变化情况,以及种植面积的发展趋势。随着中国南方甜橙的大面积种植,公司预计,甜橙的价格会持续下跌。
你的意思是继续买空?我问。郭经理笑着点点说,是的。我说,行吧,先开户,少买点先试试。郭经理又笑笑说,大多数人都像你这样,说先少买点试试,可奇怪的是,少买时就赚钱,等再大笔建仓时,又多半亏钱了。我说,郭经理,没你这样吓唬客户的啊。郭经理呵呵笑了笑说,我说的是实话,赚钱机会稍纵即逝,你自己把握吧。
我去办公室找玛丽,玛丽很快帮我办完手续。我把郭经理的话告诉玛丽,玛丽笑笑说,这郭经理,还真实诚,的确这种概率比较大,不过也不绝对。玛丽说,不出意外,未来一年甜橙的行情虽会反复,但总体下跌行情是比较肯定的,让我也别着急。我说,万一出意外怎么办?玛丽歪了下头说,这就是期货的魅力所在。
玛丽的北京话说得太溜,有时候我都忘了她是个美国女孩。我情不自禁约玛丽吃饭。玛丽看着我,用调皮的口吻说,这是以朋友的邀请还是客户的邀请?我忙说,都有,都有。玛丽眨巴下蓝眼睛说,如果是客户,我就拒绝,公司有规定,只能和客户在公司谈业务。如果是朋友,等你赚钱以后再说吧。
玛丽在委婉地拒绝我,不像是欲擒故纵。这摩达公司也太牛×了。哪有不和客户出去吃饭的业务经理呢。不过我喜欢这种行事风格,这说明他们不是靠忽悠,有搞业绩的实力。细想起来,我和玛丽才见两次面,就约别人吃饭,晚上还老胡想别人的碧眼和厚臀,确实有点突兀。再说于他们公司,我仅仅只是个小虾米,够不上夜灯烛台的浪漫。想到这,我内心有点酸不拉唧的,心底也燃起一种大干一场的豪情。我又想起屌丝老师有关圈子的论述。是啊,我本来以为我的钱可以让我舒服一辈子,可在摩达公司,我已是自惭形秽了。
玛丽每天把世界各地甜橙的分析报告发到我邮箱。我认真阅读后,依然进行模拟交易。我在考虑是用全部资金一次性买入,还是分批买入。我担心,汇丰银行账户一动,会不会引起注意,从而冻结我的账户。这种事真没办法去核实。
我去古玩市场买了个仿明清的香炉,又在卖花圈的小店买了一把香和一些纸钱。晚上我爬到楼顶,为母亲烧了纸钱,还没烧完,小区保安就跑上来呵斥我。我说我母亲是不久前在地震中去世的。保安听罢,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
回到屋子,我把母亲的遗像拿出来,摆在书桌上,又搁上香炉,对着母亲烧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我现在才明白,这些不是愚昧,是人对命运诡谲多变的一种敬畏。
第二天,我动用了汇丰银行全部的资金,下了空单。下单后不久,玛丽就打电话,向我祝贺。我很诧异,这才明白,我账户的动静,玛丽他们是全知晓的。
随后几天,我都是在兴奋和恐惧中度过。我吃不下,也睡不着。整夜盯着盘面。我的资产在噌噌往上蹿。我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翻一倍,然后我坚决撤出,再也不玩了,期货这玩意儿太他妈吓人了。
玛丽知道我的情况,劝我先卖出合约,退出观望,或者干脆出去旅游一趟,别老盯盘了,说像我这样,人会极度疲劳,稍有波动,就会失去正确判断。我把翻一倍的获利目标告诉了玛丽。玛丽想了会儿说,这个短期很难达到。她说,在巴西已零星出现了炭疽虫害的报道,短期市场会靠惯性继续下行,但是如果灾害扩大就很难说了。你要达到目的,除非加大杠杆。我详细询问了下杠杆的情况,觉得风险挺大,就说暂时不考虑。
我开始关注巴西炭疽虫害的消息。可网上的消息几乎南辕北辙。有的说灾害在扩大,有的却说这是产地和多头散布的不实消息。看样子,这世界上哪儿的资本都一样,喜欢造谣惑众。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魏忠奎的電话。
魏忠奎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北京。魏忠奎说,他刚从尼泊尔回来,想来看我。我说,我刚在一家心理咨询室工作,比较忙。魏忠奎停顿了会儿说,我想和你谈谈汇丰银行那笔款的事。Nabil Bank银行你不会不知道吧?没等我回过神,魏忠奎接着说,我怕我的电话被监听了,我立刻动身来北京,你等着我。魏忠奎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魏忠奎的话让我又陷入了一片惶恐之中。他的电话被监听?那说明他真犯事了,而他又说出了Nabil Bank银行。由此可见,魏忠奎对那笔款已经知晓,也许他真是行贿人?可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如果真是行贿人,没必要去尼泊尔。
我打电话给玛丽,说我准备加杠杆。电话那边的玛丽有些犹豫,说按照我说的杠杆的数额,甜橙价格上涨百分之十,我就会被强制平仓。我想了想说,你加吧,赌一回。不过把杠杆力度定合适一点儿,我毕竟不想一无所有。玛丽说,那你就别太苛求翻倍的利润。我说行,就这样吧。
那一晚,我整夜未睡,死盯着行情。甜橙的行情依然在缓缓下跌,虽说没有以前下跌幅度大,可我的资产已经大幅度上升了。母亲一向鄙视赌徒,也从不允许涉足麻将之类。可我现在有了一种赌徒的快感,领悟到赌的魅力。我开始讨厌二十四小时的交易制度,弄得我白天黑夜不敢睡觉。
天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我梦到我去了新巴洛卡村,新的巴洛卡村刚好建完,正差一所学校,我在勘察地形,准备为学校选址。
临近中午,我被电话铃声吵醒。我一看是陌生的座机电话,没接,而是翻身去看期货行情。甜橙的价格依然保持在下降通道。这时,那个座机又打电话来了。我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魏忠奎的声音。他告诉我,他已经到北京,要见我。魏忠奎如此迅速地来到北京,显然是迫不及待了。我不能躲避,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公寓在北京的西边,我约魏忠奎在北京的东边山姆西餐厅见了面。魏忠奎还是一身西装革履,可显然面容很憔悴。他屁股没坐下就问服务员,这家餐厅能吸烟吗?服务员说不行。魏忠奎说,那我们另找一家。魏忠奎说罢,就径直起身出了门。魏忠奎终于找到一家有吸烟区的餐厅。我想去临窗的位子,魏忠奎却拉着我去了一个角落坐下。
我说,魏叔,什么事啊,这么鬼鬼祟祟的?魏忠奎拿出烟点燃,蹙紧眉头,吸了一大口,说,你魏叔遭难了,法院到处找我,催我还银行款。看你妈的面子,你要帮我。我说,我刚工作,哪能帮到你啊?魏忠奎说,我懒得装了,你也别演戏了,直说吧,那个款是我从尼泊尔打过来的。
我没再否定这笔钱的存在。魏忠奎显然已经搞清楚了这笔款的来龙去脉。看魏忠奎着急的样子,如果再否认,恐怕事情会闹僵。我问,你上次为什么不直说?魏忠奎说,我和你妈是挚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这事出来说。况且上次我们是在讨论行贿。可尼泊尔汇入的这笔不是行贿,是我提前付给你妈的利润,就是西川那个项目的利润。你看日期就该知道。
哦,现在房子倒了,没赚到钱,想要回去了?我说。
魏忠奎说,孩子,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原以为保险公司能付八成。可现在他们发现,我的房子建筑材料不合格,只答应付四成。我没办法补这个缺口。那边的业主闹得很凶,政府见我偷工减料说我是奸商,也不管我。我想把这笔钱要回,先付给那些业主,待以后宽裕了,再还给你。
什么提前支付,这就是行贿。我妈都去世了,她的受贿行为已经坐实。
只要我不说,这个事就没人知道。
你能把银行的记录抹去吗?
你这个孩子,怎么一根筋,老往你妈脸上抹黑,我看你是想把钱留下。
这钱我妈知道吗?
嗯……嗯……她当然知道。我说是暂时放到她那儿的。
魏忠奎说完,脸色忽然垮了下来,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狡黠。他说,孩子,你还年轻,没必要去搏这个险。你说得没错,这就是行贿款,你每用一分钱都是犯罪。不如现在还给我,待你结婚时,我再给你。你妈没了,我给你是天经地义,这不就把钱洗白了?从白天鹅分手后,我一直在想把钱洗白一事。
如果魏忠奎当初在白天鹅说出这番话,我兴许就按这个路子走了。不能不说,这是个好方法。可经过这一番折腾,魏忠奎在我这儿早没了人设。
我同魏忠奎说,钱我是不会用的,我准备在新的巴洛卡村,建一座以母亲命名的小学。魏忠奎一听急了,你疯了,你以为这样可以替你母亲开脱责任?我说,我知道开脱不了,但我想一定程度上挽回。魏忠奎说,挽回个屁,人都死了,如何挽回?你是你,你妈是你妈,你们是两个法律主体。你把钱还我,就根本不存在挽回的问题,看样子你真看上这笔钱了。我说,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就这样吧,我还要去上班。
我琢磨,如果魏忠奎真有事,不帮忙解决,那银行卡的事肯定会暴露。我欲起身离开座位,想欲擒故纵。魏忠奎见我要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你要想清楚,活人自然往死人身上推责任,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魏忠奎手上的力气很大,手指还不断在颤抖。我重新坐到位置上,从他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魏忠奎马上拿出火机替我点上。魏忠奎的举动,让我觉得他没做戏,是真遇到事了。人就是这样,平时都是人模狗样的,遇到事,从森林里带出的嗜血和谄媚的基因就启动了。
为了母亲,我可以把钱还给魏忠奎,事实上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可行。这笔钱我现在已经动用了,如果魏忠奎知道,我想我也该有销赃犯罪的嫌疑。我对魏忠奎说,魏叔,我可以还钱给你。不过要等几天。魏忠奎说,要等多久?我想了想说,最多一周。魏忠奎说,你该不是把钱花光,想跑路吧?我说,魏叔,动点脑子吧。我要是真把钱花光了,还能跑来见你?你在北京再玩几天,到时候我电话通知你。
离开魏忠奎,我马上回家打开电脑。甜橙期货价格在加速下行。我的心安稳了。我想再等两天,无论是否达到目标,我都卖出合约。就当是借魏忠奎这笔钱赚了一笔。合约卖出后,我把挣的钱拿出一部分,也该可以在巴洛卡建一所小学,实在不行,就建一所幼兒园。我心里虽这样想,可着实被魏忠奎恶心了。我为母亲感到悲伤,她竟然以为这个男人是爱她的,每次见面还戴上那枚戒指。我在想,魏忠奎看到这枚戒指,心里该是如何取笑母亲呢。我暗暗下决心,我要羞辱魏忠奎,要他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把魏忠奎的事想清楚了,我内心那根紧绷的弦一下子松弛了。那一晚,我呼呼大睡。直到凌晨,才被玛丽的电话吵醒。玛丽在电话里急促地说,你的合约好像没有卖出?我忙打开电脑一看,只见甜橙价格几乎九十度在上升。我忙问玛丽怎么回事?玛丽见我没卖出,忙说,快接近强制平仓价了,你准备怎么办?我说我哪里知道怎么办?你们不是说替我看着吗?玛丽说,这个价格是突然拔起的,我是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的。如果现在卖出,资产还能剩下十分之一。
我听了玛丽的话,头一下子蒙了。我问发生什么事了?玛丽说,艾玛台风忽然变向,和萨巴台风汇合,即将在佛罗里达登陆,这是佛罗里达百年不遇的台风。我用几乎哀求的口气,问玛丽该怎么办?玛丽说,以我的经验卖出吧,还能剩一点儿。我说,不行啊玛丽,这是我妈的血汗钱。玛丽说,别废话了,现在空头力量在反扑,趁这机会,赶快卖出吧。据我了解,后面炭疽虫灾害也在蔓延,今后空头的行情会更糟。你下不了决心,动不了手,我帮你卖。
当玛丽告诉我空单合约已卖出,资产还剩余百分之十五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沮丧,我愤怨,我懊悔。我把一切归罪于魏忠奎这个丧门星的出现。他带给我厄运,还害了我母亲。要不是他,我怎么会呼呼大睡。我也有点怪玛丽,对于台风为何不早预测。可期货这玩意儿就是个愿赌服输的事。当时他们提出过替我操作,可我为了那一点儿佣金,没答应。从某一个角度说,我该感谢玛丽。不是玛丽果断出手,按这随后的行情,我早被强制平仓,一无所有了。
5
我在浑浑噩噩中过了几日。我吃不香,睡不着。亏钱只是一方面,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魏忠奎。这期间,魏忠奎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接。我担心,他会狗急跳墙。
北京的初秋,天气已经寒冷,路边的银杏树已是一片金黄。我一个人走在长安大街上。街上人群熙攘,却没一个熟悉的面孔。我仰脖看了看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到。我想,那灰蒙的霾后肯定有我的父母。他们此刻已在天国团聚,他们正用忧伤的目光看着我。我仿佛听到母亲的声音:孩子,去找魏叔叔吧,我们毕竟共同翻过唐古拉山。
我终于拨了魏忠奎的电话。魏忠奎说他还在北京,然后马上又问我何时把钱给他。我说可以把银行卡给他,但必须去巴洛卡。魏忠奎说,没必要那么麻烦吧。我说要的,母亲至今还躺在巴洛卡废墟里,我要当面给她一个交代。魏忠奎想了会儿,就说,好吧,我也该去看看她了。
魏忠奎约我一起坐飞机回西川,我拒绝了。到巴洛卡之前,没有母亲的庇荫,我和魏忠奎聊不出什么结果。
我挂了电话不久,魏忠奎很快又来了电话,说他的机票订好了,明天下午两点到西川机场。我说行,明天两点我在机场停车场等你。
第二天,我飞到了西川。我看了看抵达大厅的电子屏,魏忠奎的飞机应该刚从北京起飞不久。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魏忠奎在机场停车场出现了。他拖着一个普瑞达拉杆箱,穿着一身耐克休闲服,少了一点儿前些日子的颓丧。魏忠奎看了看我的车,有点诧异,说,怎么,连车都买了?这是本地车牌啊。我说,这是我借朋友的车。魏忠奎“哦”了一声,就说去巴洛卡的路还沒有疏通。我说,我们去乃日山,那里正对巴洛卡村。魏忠奎听了,觉得有点突然,瞅了我一眼,最后说,那路也不好走,我对你这新手不放心,我开车吧。我说,行。
魏忠奎路上问我,钱以什么形式给他?我说,这样吧,我们来个约定。我把卡物归原主。如果将来有人问起,我们就这样回答:母亲去世后,我就没见过这张卡,是你来我家,趁我清理遗物时,拿走的。
魏忠奎说,没问题,这样最好,我们就当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魏忠奎说完,还想表达些歉意,我阻止了他。我说,魏叔叔,有什么话,等到了乃日山垭口,你对我母亲说吧。你和我父母同搭一辆车过唐古拉山。我真羡慕你们,曾经那么胸怀大志,那么理想主义。
魏忠奎听罢,诧异地扭头看了看我:孩子,怎么突然说煽情的话了?这感觉可不好。前段时间对你魏叔叔可不客气。我说,魏叔叔,多包涵,在北京我很孤独。我现在想明白了,你就算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了。魏忠奎听罢,不由得按了按喇叭,说,总算懂事了,这话我爱听。
我们在傍晚时分,到了乃日山垭口。如血的残阳把盘江水染成了红色。盘江上游的堰塞湖已经疏通,峡谷里,又开始回荡着哗哗的流水声。垭口对面的巴洛卡村在一片红色中,呈现出一种庄严的肃穆,几处乱石上依旧拉扯着经幡。
我拿出备好的蜡烛插在崖边的石缝里,又拿出母亲的遗像放在石头上。我拿打火机将蜡烛点燃,然后跪下,向母亲的遗像不断磕头。我额头的血流进了嘴角,带着一股咸腥的味道,视线也变得模糊,我已经看不到对面的巴洛卡了。
魏忠奎也哭了,他抹了把泪,走到我身边,把我扶起,将我搂在怀里。我在魏忠奎的怀里待了会儿,终究受不了,把他推开了。
魏忠奎在一边发了会儿呆,然后从我身边走过,站到母亲遗像前,我原以为他会下跪,可是他没有,只是恭恭敬敬地鞠躬。他鞠完躬,回身看着我。我明白魏忠奎的眼神,他在等待我将银行卡给他。我在崖边一块巨石上坐下,招呼魏忠奎也坐过来。我指了指对面的巴洛卡村,对坐在面前的魏忠奎说,我母亲还躺在那堆乱石下,你要说实话,这笔钱真是你从尼泊尔汇的吗?
魏忠奎听罢这话,双手抱了下头,长叹了口气说,孩子,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不是说好了,你什么不知道,是我把这卡悄悄拿走了吗?
我说,如果不是你汇的,将来真正汇款的人找我要钱怎么办?你必须面对我母亲说实话。
魏忠奎抬起胳膊,伸开手掌说,我发誓,这笔款的确是我汇的。
我说,这样我就放心了。说罢,我从兜里掏出银行卡,冲魏忠奎晃了晃说,魏叔叔,有件事,看在我妈的面子,你要原谅我。这张卡里的款只有过去的百分之十五了。魏忠奎呵呵笑了下说,孩子,别玩这一套了。我托朋友查了最近北京和广州的房产交易记录,你没买房。那么一大笔钱,除了买房,你想花都难花出去。你该知道,我现在只是暂渡现金流难关。我的资产可比你卡上的数额要大得多。
我如实将期货的事告诉了魏忠奎。魏忠奎起初还不信,我只能把手机中的甜橙期货交易记录给他看。魏忠奎看后脸唰的一下白了。魏忠奎起身站起,独自面对着巴洛卡村,沉默了许久,待转过身时,眼睛里满是怒火。他愤愤地说,你妈那么脚踏实地,怎么养了你这个蠢货。你爹就是个不懂得分寸的人,要不他怎么会死,你身上全是你蠢货爹的基因。
我立马也站起身说,魏忠奎,你嘴巴放干净点。
魏忠奎见我冲,火气更大了,上来就双手抓着我的衣领说,你还犟嘴,告诉我,你妈还留下其他存款没有?她一个女人,能混到这个位置,肯定有人撑腰,也肯定得了不少好处。
魏忠奎这话,算是彻底激怒了我。我屏住呼吸,攒足力气,用胳膊撑开他的双臂,迎面朝他下体猛踹了一脚。魏忠奎惶恐地“啊”了一声,仰面向后踉跄,随后大喊一声,快抓住我。
此时我才发现,魏忠奎身后已是悬崖。我冲上前想拽住魏忠奎,可魏忠奎的身子已经坠入了崖下。我急忙爬到崖边,发现魏忠奎的身体正挂在崖半腰一个伸出的树枝上。魏忠奎一边用手抓牢树枝,一边冲我大声喊,快叫人,把我弄上去。我带着哭腔地喊道,魏叔叔,你可要坚持住,我马上去想办法。
我刚转身准备去车里找绳索,就听身后空气中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我急忙又回到崖边,发现挂住魏忠奎的树枝断了,崖下已没有了魏忠奎的踪影,只有几处漂着漩涡的盘江水……
我茫然失措地回到车上。此刻天色已暗,山上的温度骤降,飞了一天的鸟儿都在归林。我趴在方向盘上,身体在不停地瑟瑟发抖。我迷迷糊糊地哭了睡,睡了哭,直到第二天天亮,人才逐渐清醒起来。
我想,我不能去报警。案发时,就我和魏忠奎两人,所有的事我有口难辩;我还想到,如果警方知道了,银行卡上的那笔钱自然暴露,那样母亲的名誉则尽毁。我唯一的出路就是逃离,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暂避,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我拿出手机,又开始搜索谷歌地图。我想我去的地方该是座人口密集的城市。能使我像浩瀚沙漠中的一粒沙子,难以寻觅。
北京的东边是山东诸省,那里并不是流动人口集中之地,不合适。北京的北边是东北,东北诸省正处于人口流出状态,一个异乡人没有特殊的理由,不可能逆势而动。北京南边的武汉倒是一个理想之地。那里九省通衢,东西南北人口混杂,可武汉人有“九头鸟”的称谓,他们聪明敏感又执着热情。我的同学中就有几个是武汉人,他们几乎都有强迫症的特征。倘若在武汉人面前露出点破绽,他们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这样说来,就剩下北京以西的西南和西北了。
西北不行,风沙大,还吃面食。云南的大理、丽江太浮躁,是传统的旅游景点,容易遇到熟人。我不断地否定此,否定彼,装模作样找茬,我心里终于明白,其实我在替自己寻找支撑,寻找理由,我内心真正要去的地方是拉萨。
拉萨有父母生活过的气息,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父亲,如今还长眠在藏北那个叫嘎查的村子。
我仔细收拾好崖边的东西,用抹布把滴在石头上的蜡痕抹去,又望了一眼对面的巴洛卡,急急匆匆赶往离西川两百多公里的火车站,在第二天中午,回到了北京的公寓。我佯装刚午睡起床的样子和玛丽通了话,说这次亏大了,我想出去散散心。玛丽情绪不高,看出来也很沮丧。她问我去哪儿?我说还没定。玛丽又问剩余的资金怎么办?我说,就放那儿吧,你帮我操作。亏了算我的,赢了你按规矩提成。玛丽说,别说提成了,我帮你操作就是,弄成这样,我也很愧疚。你来公司签个委托协议吧。我争取帮你搏回来。
在玛丽那儿办完手续,我就去了他们楼下的售票点,买了一张当晚去拉萨的火车票。然后我去了故宫。来北京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逛故宫。我拍了几张照片,发到了QQ空间。上火车前,我随便拨了北京一个号码,待对方“喂”了一声后,我就以老朋友的语气,聊起了当日的天气和股票。对方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后,我就挂了电话,随后就把那张广州电话卡扔到垃圾桶里。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画蛇添足,可我觉得,做得越多,心里就越安稳。
火车缓缓离开北京西站。我靠在车窗边,看着那座繁灯闪烁的城市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我竟有些不舍。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近半年。它的外表看起来没有南方城市洋气,某些地方可以说还有点土气。可它大气磅礴、龙飞凤舞的帝王之气,让人不能忘怀。那一刻我还想起了玛丽,蓝眼睛、高鼻子下蹦出的京腔,细品起来挺有意思。
火车过格尔木后,就是一片广阔无垠荒凉的戈壁,好像来到了另一个星球。我第一次发现天空是弯的,像一個蓝色的玻璃罩,笼罩着地球,这情形让我有点惶恐,我不知道在这渺无人烟的地方我能否安全,或者葬身在这里会不会成为永恒。我还想起了我的父母:几十年前,他们坐着卡车主动来这里,该有多大勇气。
直到火车过了昆仑山,进入可可西里后,我惶恐的心才慢慢稳定下来。我看到了生命:遍野的黄草,火车旁飞奔的藏野驴,还有掠过蓝天的飞鹰。火车停在错那湖时,我甚至下车走了走,眼前的雪山绿湖,让我忽然感受到生活的美好,我一下子有了种难以言状的惆怅。
6
我是在天黑时分到拉萨的。
此时是拉萨旅游的淡季。拉萨火车站空空荡荡的。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当热路的梅朵客栈。
我选择在当热路“梅朵客栈”住下,是因为我父母过去的单位在当热路附近。我想靠近父母的气息,那也是我在这个星球落根的地方。有人说,人一出生就开启了奔向死亡的旅行。可惜我这趟行程,可能是一个短途的旅程。我选择梅朵客栈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客栈的老板强巴和梅朵在拉萨圈子里有些名气。
梅朵是位来自四川的汉族女孩,强巴则是个藏族小伙儿。他们两人携手从北坡登过珠峰。在最艰难的北坳冲顶阶段,其他人怕受到牵累,都脱离登山绳,只有强巴坚持和梅朵用绳连在一起。我后来曾问过梅朵,登顶后脑子里想什么?梅朵笑说,还能想什么,那个时候的智力和六岁的孩子差不多。还是回到大本营后,才想起一定要嫁给强巴。
我知道我此生不配拥有这般爱情了,可我依旧渴望,在人生这列短途的列车里,尽可能看男女伴侣温情的画面,那是上天赐予每个人的福利。
我还想透过这列短途车的车窗,去看纳木错、色林错,还想去看冈仁波齐和古格王朝。这都是小时候,母亲同我提到过的地方。对了,我不知道这个季节,藏北还有没有藏羚羊,我坐火车路过可可西里时,特意留意过,可我没看到。母亲特别喜欢藏羚羊。她常琢磨藏羚羊每年为何长途跋涉,非要去可可西里深处的卓乃湖、太阳湖产子。她还写过许多保护藏羚羊的文章。
当然,我最想要去的地方,是那个叫嘎查的村子。那里有父亲的墓碑。我想在人生结束阶段能靠近我父亲一次。如果有可能,我该把他从嘎查迁回来,迁回到废弃的巴洛卡。可藏北的面积随便就超过内陆一个省份。我曾向母亲多次提出过去祭拜父亲,可母亲每次都说山高路远,工作又忙,没时间带我去。
魏忠奎倒是同我说过,父亲的墓碑在藏北一个山坡上,很醒目。想到魏忠奎,我心里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毫无疑问,他死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是下坠一半崖高,也有几十米,况且江水里还密布有乱石。在他跌落水的那一刻,他肯定懊丧了。他的公司兴许根本没像他说的那样,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许他只是想揩油,结果丢了卿卿性命。我不记得魏忠奎是否有子女,印象中他似乎都在围着母亲转。可他却出言如此伤害母亲。
我想,我会在生命结束之前,将母亲的抚恤金,还有期货账户可能有的钱,寄给巴洛卡村,然后我就去登珠峰,我知道我登不上去,也没想登上去过,我会选择一个冰缝落下,让生命的列车永远停留在那儿,我要让珠峰作为我的墓碑。
出租车在黑暗中行驶一段距离后,进入了拉萨市区。车窗外灯火一片,街边的饮食店冒着白白的热气,路边的巷子不时传出高亢而欢快的歌曲。我贪婪地看着车窗外的一切,像是在注目久别的故乡。我从街上那些缓缓行走的人影中,竭力寻找我心里熟悉和期盼的影子。眼前的每一個影子都好像熟悉,又都看起来陌生。
出租车在拉萨转了几个街角,来到梅朵客栈。我一下车,就见一个藏族打扮的姑娘从门口出来迎我。她一见我,就表现出迟疑和惊讶。我说你就是梅朵吧,你怎么知道是我?梅朵喃喃道,今晚这里客房都满了,就等你了。
我随梅朵走进客栈。客栈的装修全是藏式风格,客栈有个天井,站在天井,可以看到黛色天空里的星斗。天井旁边是个酒吧,酒吧里坐满了人,大都身穿藏族服装。我对梅朵说,你这里这么热闹?梅朵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就说,平日这里很安静,这几天接待了一个考察团,他们看到西藏的变化,个个兴奋不已,在这儿喝酒唱歌呢。
我随口问了句,有尼泊尔来的人吗?梅朵说,有啊,这次来的大多是尼泊尔的,怎么,你有尼泊尔的朋友?梅朵瞪大眼睛看着我,那眼神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忙说,没有,没有,只是随口一问。那天夜晚,我躺在床上,听着酒吧曼妙的藏族音乐,也觉得有点诧异,我为什么会提到尼泊尔人。可能是我又想起了Nabil Bank银行。这家银行现在对我而言是如鲠在喉。我后来查过这家银行,它在尼泊尔是属于小众银行,只有王室和富豪们才会选择这家银行。那魏忠奎怎么可能从这家银行汇款?
第二天早上,梅朵敲门叫我起床。我一睁眼,已是中午。梅朵见我开门,便抱歉地说,打扰我了。她本不想叫我,想到这是我来拉萨的第一晚,担心我高反出什么状况。要不是梅朵说起,我还真忘了高反这件事。我说,我很好,比在内陆还好。梅朵笑了笑说,你和拉萨有缘。
午饭吃了梅朵做的藏餐。吃完饭,梅朵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那个面片好吃。梅朵说,你还真行,这个面片叫安多面片,是强巴家乡的美食。我问,强巴去哪儿了?梅朵勉强笑了笑算是做了回答。
我心里一沉。在内陆,这种表情多半是代表男女分手。我想帮梅朵收拾桌子,梅朵忙上前阻止。我转移话题问梅朵,在拉萨穿什么衣服不起眼?梅朵说,怎么?你是逃犯啊。梅朵的话,吓了我一跳,我惊骇自己,确实已经有了逃犯的思维。梅朵见我神情异样,转身为我拿了罐拉萨啤酒,说,你刚来,本不想给你喝酒,可看你在这儿挺习惯的。我心里终于说,别小看我,我可是拉萨的原住民。梅朵打开啤酒,递给我,然后指了指窗外说,看到那个小伙子没有?沙滩裤、文化衫、手腕戴佛珠,再加上脖子上不知道真假的狼牙,典型的“拉漂”配置。
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拉漂”一词,那该是和“北漂”的含义接近。没想到真接近“拉漂”,却是这样。“北漂”可不是这样,男的衣冠楚楚,女的隆胸削骨。我又想起了玛丽。她也该算是“北漂”。从命相学来讲,玛丽肯定是我命中的克星,我现在意识到,我会那么大胆,那么放松警惕,把钱全部投入,是怕玛丽瞧不起我。我这一辈还真没喜欢过哪个女孩,我只能当我是喜欢玛丽的,要不做人一次,都没喜欢过女孩,那就太冤屈了。
梅朵见我情绪忽地有点恍惚,问我,你是不是来高反了?我说,没有,好着哪。哦,那就好。梅朵从兜里掏出一支“爱喜”烟递给我。我接过烟问,你抽烟,强巴不反对?梅朵听了,蹙了下眉头,吸了口烟,眼睛就望着窗外了。我不知道梅朵和强巴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敢和梅朵再坐下去了。梅朵客栈就在热当路边,我向梅朵报出父母工作的单位名,梅朵向门的右边指了指。梅朵问我,是在那儿有朋友吗?我说,是的。
我出了客栈门,看着梅朵还在窗户后面呆呆地看着外面。
我拿着父母在单位门口的一张合影,沿着热当路寻找着。找了半天,照片中的那幢小楼始终没有出现。我实在没办法,拦住一位过路的藏族大妈,把相片拿给她看,她呵呵一笑说,那幢楼早拆了。可就在大妈说完话的一刹那,我意识到我犯了致命的错误。我看到大妈拿出老花镜,开始认真看起照片来。我一把抢过照片,匆匆逃走。我听见大妈在我身后喊,娃儿,王焕生和韩梅是你什么人?
我不敢直接回客栈,我知道这个错误太低级、太愚蠢。我在拉萨城兜着圈子,我去了布达拉宫广场,去了大昭寺,还坐在玛吉阿米黄房子下抽了一支烟。这些都是我渴望去的地方,可现在我脑子一团乱麻,全无感觉。我这才发现,那些以珠穆朗玛为墓碑的话,全是屁话,是在给自己壮胆。我内心对死亡有着深深的恐惧,对生命的眷恋无比强烈。
认清到这点,我脑子里就窜出各种影视剧里法场行刑的场面。我开始冒虚汗,腿也发软了。我恍惚看到巷子边有个招牌,上面写着仓姑寺甜茶馆,便走了进去。坐定后,我才想起,这间甜茶馆在拉萨很有名,里面的服务员全是僧尼。
一个浑身灰色的女人走到我面前,问我需要什么。那语气不像是做生意,倒像是在布施。我记起仓姑寺的包子挺有名,就叫她来壶甜茶再加五个包子。我一边喝着甜茶吃着包子,一边琢磨着那位藏族大妈该是什么人。
我确定,她能那么清晰地叫出我父母的名字,肯定是我父母过去的同事。这个事情相当严重。一旦发现魏忠奎的尸体,魏忠奎的行踪必然会受到调查。如果魏忠奎的死讯传到拉萨,传到那位大妈那儿,她记起我匆匆而逃的情景,必将会有相应的联想。
看样子,拉萨也是不能待了。
我回到梅朵客栈时天已黑。梅朵见我一脸抑郁,也就没问我什么。我抬眼瞅了瞅梅朵,她的情绪也不好。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十分懊丧。我喜欢拉萨,喜欢西藏,却没想刚来就要走。我想,西藏那么大,躲到某个角落,也不一定找得到我。我还没有去嘎查那个地方呢。
我下楼,想喝点青稞酒,让自己醉眠。今晚客栈很安静,酒吧没客,只有梅朵一人,还是坐在那个窗边。梅朵见我进来,背过身抹了把脸。我在梅朵对面坐下,梅朵问,喝啥?我说,青稞。梅朵拿了瓶青稞酒,又摆了两只酒杯在桌上。我喝了口酒,问梅朵怎么了?梅朵听罢,扭头又看着窗外。
街上的灯影在飞驰,掠过梅朵消瘦的面庞。梅朵的眸子里,渐渐闪动着泪光。过了好久,梅朵才缓缓地说,我想强巴了。强巴不在了。我忙问,这又是怎么回事?梅朵说,他听到地震的消息,就立刻带救援装备去了震区……没等梅朵说完,我就趴在桌上呜呜哭了,倒把梅朵弄得不知所措。她摇了摇我的肩,问我是不是也有亲人死了,她说这半年,大昭寺转经的人群里,来了许多震区的人。我抬头看了看梅朵,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母亲的事告诉了她。
梅朵听罢我的话,摇摇头,深叹口气,也抽噎起来。她仰脖把杯中的酒喝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要不明天我带你出去转转,你这么喜欢吃安多面片,我就带你去安多吧。
安多是哪儿?我无精打采地问。梅朵说,安多是藏北,是强巴的家乡。我肯定你想去那儿。我问,你怎么这样肯定?安多有狼吗?梅朵说,县城没有了,但安多的草原有。在安多,有个村子叫嘎查。听强巴说,二十多年前,那里的狼最多,常常会把村子围起来。
梅朵说完,用一种深邃的目光盯着我,我顾不了那深邃的含义,忙问,嘎查村?梅朵,你继续说。梅朵看起来有所准备,可还是被我的表情吓到了,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嘎查村在安多还是有点名气。在西藏,金碧辉煌的寺庙不鲜见,可在嘎查村外的山坡上,有座金碧辉煌的墓碑却是罕见。我问,这个墓碑下的人是谁?梅朵说,是一位汉族大叔。许多年前他在雪地里,救了一个藏族少年。我问,那个大叔叫什么名字?梅朵说,大叔名叫王焕生。
父亲是为了救一名藏族少年而死的?母亲可从未向我提及过。
那一晚,我和梅朵喝了许多酒。梅朵说,她见我第一眼就想起了王焕生。她说强巴就葬在王焕生墓碑附近,她很熟悉墓碑上王焕生的照片,说我和王焕生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后来又听我问起尼泊尔的事,就更明了几分。
我问梅朵,王焕生和尼泊尔有什么关系?梅朵说,那个墓碑原本很简陋,后来是一个尼泊尔富商重新打造。这个富商就是王焕生当年救过的少年,名叫茨仁。梅朵说完,见我表情惊诧,面色倏地发白,额头还沁出津津的汗珠,不敢往下说了。
我想象得到,我此时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起了Nabil Bank的银行。那笔款很可能是叫茨仁的富商为了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打入的。魏忠奎也可能收到了一笔款,因为母亲说过,他当年也在现场。魏忠奎收到钱后,自然断定母亲也会收到一笔钱,很可能数额要比他的大得多。如果事情真是这样,我和魏忠奎的两条命就可能算是白搭了。
我幼年就没了父亲,成年后又失去了母亲,现在,在不久的将来,我也许会灰飞烟灭。我内心愤懑,心有不甘,浑身战栗个不停。我甚至在心里深深责怪母亲。她为什么不同我说茨仁的事。甚至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回避父亲的话题。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想重组家庭,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也许她只说出有关茨仁的只言片语,我脑子里就会多根弦,就不可能被魏忠奎如此胁迫,牵着鼻子走。
7
我在嘎查村住了下来。
这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却拥有大片草原的村落。村子背靠一个小山坡,山坡上长满了与白云为伴的绿草。父亲的墓碑就在山坡的山腰上。偶尔几只雄鹰在墓碑附近盘旋。梅朵说,那是强巴在和我父亲做伴。
我住的屋前,有一条小溪。冬季时,它就是一条银色的冰凌,夏季来临后,它就变成了一条蓝色的小河。我和村子里的孩子在河边戏耍,教他们识字念书。孩子们回家后,我就常盯着河对面看。河对面的遥远处,就是青藏公路。我想总会有一天,那里会出现公安的身影,我在学着坦然面对这一切。
梅朵倒是常来。我们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梅朵同我说她和强巴的故事。我和她说我在北京的经历。梅朵对玛丽这个人很有兴趣,说改日有机会去了北京,非要会会她,问问她,是如何利用西洋的京腔,把我的钱弄光了。
梅朵从没问过我,哪来的这么多钱。我也没和梅朵说起魏忠奎的事。
藏北的冬夜,屋子里非常冷,特别是落雪起风的晚上。有段时间,我望着窗外漆黑的空荡,会觉得生命的多余,我有点想去天上和我父母相聚。
梅朵察觉出我情绪的恶劣,她叮嘱强巴的父亲晚上多来陪我。强巴的父亲每次来,都会拎着一个盛满酥油茶的暖水瓶。他帮我把屋里的炉火点旺,然后和我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海阔天空地聊着藏北草原的一些事。他说,很奇怪,嘎查村有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墓碑,藏北的狼群再也不来骚扰嘎查村了。
强巴的父亲和我聊得次数多了,显然知道了我的心思,有次他笑笑说,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问强巴父亲,我母亲见过茨仁吗?他说,当然见过,你父亲死后的头一年,她还和茨仁一起烧香祭拜你父亲呢。可到了第二年,茨仁全家就投靠国外亲戚去了。我问,那座墓碑落成时,我母亲来了没有?强巴父亲思忖片刻后说,没来。魏忠奎倒是来了。
他来干什么?我问。强巴父亲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看着我说,他是个生意人,没那么多顾忌。茨仁那么小就去了国外,在外做什么事,谁也不了解,你妈肯定是因为担心,才没和你说你父亲救人的事。
强巴的父亲又问我在嘎查会住多久,如果待得时间长,也许会见到茨仁。说茨仁去年受政府邀请,来拉萨参观访问,还专程回过嘎查呢。听强巴父亲这一说,我还真有点不敢在嘎查村住了。我心里矛盾,我不确定我能否见茨仁。他要是问起魏忠奎,我该如何应答。
屋子前的冰凌融化的时候,佛罗里达甜橙期货交易开始火爆。我猜想玛丽他们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我犹豫再三,决定冒些风险,让梅朵和北京的玛丽联系。梅朵很快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北京的玛丽,让我的资金差不多回到了原来的水平。
我让梅朵赶紧去趟北京,把账户的资金变现,以茨仁的名义送到新巴洛卡村。梅朵临去前,我把设计好的学校图纸让她带上,并拜托她,常去新巴洛卡村看看,直到以母亲命名的学校落成为止。
梅朵走后,我觉得日子忽然变得轻松了。云像了云,鹰也有了鹰的模样。我也敢去父亲的墓碑前和父亲说话了。我告诉他,这么多年母亲的坎坷和孤寂,也希望他原谅母亲,一直没告诉我嘎查村墓碑的位置。我偶尔也会想起魏忠奎。我想,他下辈子可能会是个钱花不完的财主,而我可能是他的一名长工,甚至是被他欺凌的一名丫鬟。在西藏待久了,那些因果轮回的念头自然不时会冒出来。
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依旧坐在河边,眺望着远处的公路。我看到从公路方向走过来两个人影。我认出其中一个是梅朵。另一个人走路一瘸一拐的,不像是公安。人影晃到了河对岸,準备蹚着河过来。我终于看清,那个瘸子是魏忠奎……
责任编辑 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