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安定医院“网络成瘾门诊”:拉出躲在角落玩手机的孩子
(健康时报记者 李超然)偷钱买“设备”、佯装睡觉实则通宵到天亮、课堂上一直把头埋在课桌下。
这是一个初一孩子占占(化名)每天心心念念的事儿。他还不知道,每天对着手机和游戏里的队友(敌人)拼命喊叫的自己,已经生病了。
“孩子才13岁,小学毕业还是学年前几名,现在167cm的身高已经有190斤的体重,不吃药睡不着觉,不让玩手机就情绪崩溃……”北京一位著名电视台制片人孙瑞(化名)告诉记者,儿子占占从小书法英语足球样样优秀,但不到一年时间,孩子就因沉迷网络游戏休学在家。孙瑞满脸愁容。
一直觉得孩子只是青春期叛逆,不敢带孩子看心理医生,她怕承认,孩子是心理出了问题。直到去了专业医院的网瘾门诊,孙瑞才知道,网络成瘾影响正常生活,并不是青春期叛逆那么简单。
资料配图 曹子豪摄
“下次带他来,就说盛大夫想她了”
“管不住自己那双想赌博的手是病”
“整天玩手机可能是抑郁症”……
在北京安定医院网络成瘾门诊,副主任医师盛利霞每次出诊都会遇到形形色色的患者,与人们想象中“挤满了沉迷网络的叛逆少年”的门诊大相径庭,来到这里的患者大多神色平静,带着一丝低落、几分感激。盛利霞向记者讲述自己的感受时说,与网瘾并驾齐驱的,大多都是抑郁症,青少年心理问题,亟待关注。
中午12:30,盛利霞迎来了下午的1号“患者”——一位带着些许河北口音的妇女徐丽(化名),她是替儿子前来复诊拿药的。
“儿子最近怎么样啊?”盛利霞熟络地跟徐丽打了个招呼。徐丽的儿子约四年前出现了沉迷电脑的症状,一家人四处求医,但大把的钱花出去,儿子的病情却不见好转。最终,徐丽和丈夫决定:带“网络成瘾”的儿子到北京去看病。
一年前,夫妻辞掉了老家的工作,在北京找了工作并住下来,然后马上带儿子挂上了盛利霞的门诊。
经验丰富的盛利霞很快给出了诊断:重度抑郁。给出的治疗方式也干脆利落:吃药。
这一年里,徐丽成了盛利霞门诊的常客,每周二风雨不动地前来“打卡”。
有时是带儿子复诊、开药,有时只是为了能和盛利霞见一面、聊几句,这位没有使用费用高昂的治疗手段就有效控制了儿子病情的医生,带给全家人莫大的安全感。
如今,徐丽感激地告诉盛利霞,经过一年的药物治疗,儿子的情绪已经非常稳定,前不久还通过了公司的入职面试,即将踏上新的工作岗位。不过,儿子不愿主动吃药,依然需要母亲监督着吃。考虑到儿子即将工作的情况,也想知道药是否可以停掉了。
“抑郁好了之后,药物依然要维持半年到一年,不然抑郁就又跑出来啦!停药也是要慢慢减量,不能'咔嚓’就把药停了,必须和孩子说清楚。”面对徐丽“儿子昨天跟我说不要再去医院拿药了,不然我就真成'精神病’了”的无奈,盛利霞叮嘱徐丽,一定要让孩子坚持服药,而且要让他自觉自愿地吃。
“回去跟儿子说:'盛大夫想你了!’下次门诊让他本人也过来。”盛利霞问过患者的服药情况后很快开出了下一个月的药方,然后开好了次月门诊的挂号预约单。
徐丽感慨,虽然儿子不愿来医院,但是每每提起盛利霞,总是不住地说:“盛大夫人真好”。
“对了盛大夫,儿子要不要做点什么心理治疗?总感觉心理还有点不太正常。”临走时,不放心的徐丽又回头问了一句。
“不用,先让他安心吃药,现在还没必要花冤枉钱,先吃药吧!”盛利霞摆摆手。
“药还剩多少”“现在每次吃多少”“药不能停”是盛利霞的“叮嘱三连”。
盛利霞解释,她对服药情况如此上心,是因为对于抑郁症等疾病,药物治疗非常重要,药物可以“控制情绪”,心理治疗是通过沟通的方式进行治疗,然而如果患者连情绪稳定的前提都达不到的话,那么他就无法听进别人的话,无法沟通,心理治疗就是浪费时间。因此,对于处于疾病早期、症状不严重的患者,可以采取心理治疗,但是一旦病情严重,药物是绝对不可跳过的治疗手段,而且更要在症状好转后坚持服用一段时间的药物。
沉迷手机的背后:是抑郁症在“作祟”
“盛大夫,我家孩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手机,作业也不想写,学也不想上,半夜不睡觉也在玩,把他手机没收了就跟我们急。”
这是盛利霞在门诊最常听到家长说的话,她随后也会询问孩子玩手机都在干些什么,得到的回答基本是“刷抖音”“看视频”“看微博”“聊天”“看小说”……长时间玩游戏的是少数。
“来门诊就诊的70%-80%被家长认为是手机成瘾的孩子,最后都被诊断是抑郁状态,还有一部分孩子只是单纯的青春期逆反心理。”盛利霞表示,对于来门诊的大部分孩子“沉迷手机”可以实际是孩子为缓解抑郁症的相关症状的行为表现。
盛利霞告诉记者,这些孩子对学习、生活提不起兴趣,意志消沉,缺乏自信,而且有严重的失眠,最终只能选择通过玩手机这样的方式打发时间、逃避沉闷的现实、为自己排解寂寞,找到自信心,很多孩子玩手机也并不会长时间打游戏,而是漫无目的地浏览各种消息、视频、小说、音乐等。
这样的情况,在去年疫情后学校刚恢复线下教学的时候更为明显,盛利霞表示,那段时间,门诊多了很多年龄在14、15岁左右,症状为沉迷手机、不爱见人、注意力不集中、睡眠差的学生患者,多数最后都被诊断为情绪问题。
“家长会问我,怎么管沉迷手机问题啊?我说,管不了,医生不是教育家,管理问题要家长自己去反思实施的:如为什么孩子手里会有手机,为什么早起不限定孩子使用手机的时间等。”盛利霞说,目前针对单纯游戏成瘾或者沉迷手机没有有效的治疗药物,只能是家长教会孩子管理自己。她能做的,给患有抑郁的孩子使用药物,缓解孩子的症状,情绪好转,睡眠改善,自然就愿意上学了,也不会大半夜玩手机了,自然也不需要针对“沉迷手机”去教育孩子了。
这有时反而成了盛利霞最无奈的地方:有许多家长是拒绝承认孩子有情绪问题(抑郁症)的,更不用提督促孩子吃药;甚至有些家长来门诊时都不带上孩子本人,这让她想做诊断都无从下手。
“我的孩子没病,为什么要吃药?”盛利霞也听过很多这样的反问。有一次,她接诊了一位母亲,那位母亲声称孩子不想上学、沉迷手机。她发现孩子几年前就被诊断为抽动障碍,便询问母亲是否针对这个疾病做过治疗,结果母亲却并不认为抽动障碍需要服药。
“抽动障碍是脑发育谱系问题,说明孩子的脑发育存在缺陷,药是必须吃的。”盛利霞重复了两遍。由于没见到女孩本人,她推测女孩或许是因为抽动障碍导致注意力不集中、学习差,所以不愿上学,只能在家玩手机,也可能是抑郁症造成的沉迷手机。
“沉迷手机是个表象。”盛利霞再次重申,希望下次能带女儿来一趟门诊,医生不是侦探,见不到患者是无法给出诊断的,更别说给出治疗方案。
为赌博成瘾患者布置的“特殊作业”
“作业拿出来我看一下。”这是盛利霞对因赌博成瘾来复诊的患者说的第一句话。
这份布置给赌博成瘾患者的特殊“作业”,是要求他们写下开始赌博后输掉的所有账目清单。
“太简单了,回去重写。”患者张军(化名)的“作业”,盛利霞并不满意,她认为内容太简单,而且没有把所有她要求列出来的东西都写到纸上。
“为什么要让你写作业?不是好奇你的债务隐私,是希望你通过整理这些内容去加强你的记忆:赌博是一种病,是错误的,它给你的人生带来了灾难。”盛利霞说。
许多因为赌博成瘾来就诊的患者,要迈过的第一道门槛,便是要纠正认知:“赌博是一种病”。盛利霞表示,赌博,过去也被叫做“冲动抑制障碍”,赌博成瘾的患者不会认为赌博是错误的,他们会把赌博当做一种正常的赚钱手段,赢了钱就想继续赢,输了就想着等口袋里有钱了继续“博”一把,把之前亏的钱赚回来。
最终的结局便是以输了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欠了一堆债而惨淡收场。然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拒绝承认赌博的错误性。
因此,盛利霞要求这些患者在本子上一笔一划记下背负了多少债务,白纸黑字清晰地提醒成瘾的人:赌博只会带来无尽的债务,不能成为生财之道。
“现在思考一下,你从来没去过超市,你的父母忽然让你去超市买菜,你觉得可能会发生哪些不好的事情?”问完作业,盛利霞忽然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面对这个与病情毫不相关的问题,张军愣了一下,随后不确定地回答道:“可能,超市价格会更贵一些……?”
“嗯,没错,超市的价格更贵,可能会买到不新鲜的菜,可能超市会很远,可能需要买的东西太多了拿不动……都是'去超市买菜’这件事带来的未知的难题。”盛利霞说到,这只是一个类比,人一生中会遇到很多新鲜的事物,但并不是每一件事都需要立刻去尝试,张军需要学习的,是理智地去分析“这件事值不值得做”。
“超市价格贵,但是不超过你的心理预期的话也可以接受,路程远、东西多,你可以打车,这些不好的后果,有些是你能够承受和解决的,也有些是你无能为力的,把这些都理清楚了,就知道是否值得去做这件事。你要养成这样的习惯。”盛利霞嘱咐张军,抑制赌博的冲动,就是要把理智分析的习惯刻入自己的潜意识,等哪一天又面临了赌博的诱惑,就要下意识地开始分析“赌博会带来什么弊端?”“代价是我能承受的吗”“赌博真的值得去做吗?”。
最后,盛利霞抛出了第三个问题:“你的赌瘾后来又复发了好几次,回去好好想想,每一次复发的诱因是什么,然后写一下,以后再面临类似情景,你要怎么应对。”
“两周后的门诊,带着这三个作业回来找我。”盛利霞说。
不断“怼人”背后深藏的治疗套路
面对患者,盛利霞的疏导与嘱托总是耐心而细致的。不过偶尔,她也会藏起自己温柔的一面,毫不客气地“怼”某些患者。
前来复诊的郭林(化名)就是本次门诊的“挨批”对象之一。含糊其辞企图自欺欺人的他没能逃过盛利霞的不断询问。
“最近有过赌博吗?”盛利霞问。
“最近没有。”郭林回答。
“真的没有?”
“确定没有?再想想?”
“一次,就玩了一次。”
“上次来的时候不是把所有软件都删了吗?”
“我正好看到了相关信息就……就是有矛盾……”郭林支支吾吾地回答。“什么矛盾?我和你有矛盾吗?”盛利霞追问到。
“不是,我就是侥幸心理,环境太枯燥了……”郭林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环境枯燥?你现在环境枯燥,将来环境也枯燥,为什么总是犯错?”
“看手机,正好就看到了广告……那广告就吸引我……”郭林再次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打广告吸引你你就去,那人家打广告让你把头摁到开水里去,你也照做吗?”盛利霞反问道。
最后,郭林也被布置了作业:一是好好思考为什么本次赌瘾会复发;二是思考如果以后生活无聊了而且口袋里恰好有一些闲钱,要怎么做。
面对盛利霞直白而毫不留情的反问,郭林并没有任何恼怒的情绪,最初还在绞尽脑汁为自己寻一个合适理由,但最终还是直面了自己内心的真实念头,认认真真接受了所有建议。
这样的对话在门诊是常态,盛利霞笑着说,看上去似乎是她在不断地“呛”这些患者,实际上患者们都非常信任她,对她也十分客气和尊敬。
“用这样的态度去聊天,是要让患者知道,我在为他们的性格缺陷进行治疗,赌博成瘾患者是无法自我管理的,我管他,就会为他们设置一条'线’,明确告诉他们我的要求是什么,如果他们没做到,我需要给他们一个信号:你没有完成我的要求,所以我就会跟你急。”盛利霞解释,通过“吵架”,患者意识到医生的态度是源于自己的错误,就会在潜移默化中服从医生的管理,认为“医生管我是对的,我要听从医生的话”,最后从“别人管我”过渡到学会自我管理。
“下次门诊还约吗?”盛利霞打开挂号系统,抬头问起了患者。
“约约约!”每个人都忙不迭地回答到。
“起初,我一直询问各种医生,能不能我去门诊说症状给孩子开药,甚至我也不敢露面,就悄悄地在网上问诊,后来才知道自己错了。”孙瑞告诉记者,很多时候,父母才是孩子情绪最好的稳定剂,而一旦出现问题,生病的孩子没有错,尽快陪着用他们去专业门诊就医治疗,才是给黑暗中孩子伸出了拉住他们的双手。
门诊结束后,盛利霞一边脱下白大褂一边说,其实最希望的,就是患者有一天能开心的回来告诉她,我变回从前的自己了,我也想做拉出孩子们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