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十一）
武功 十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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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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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几人把酒吃到了夜半。两个小童分别倒头在经牛的左右大腿，早早睡了。雷琴说，这般样子不可言为睡，叫寐合适。潘赡附和着极是极是。伏于矮几，是卧。躺于床上为寝，坐着打瞌睡，方是叫睡。不食坐着不动，闭眼而已，知他是在练功养气，大家叫他这样是眠。洙泗似在说着梦话，萧思碰碰他的鼻头，自言着，此不可为寤。刚醒时开口，曰寤。一众人等咬文，感叹世乱，为何，世人都只说个睡觉，如同死去那般，毫无觉悟，日常这些人夜里都如犬般警觉，少睡，或长寝二三月。
赤鳞在何地，无人知。他自有一众人马，都不过十七八。房子明和几个武师押镖，遇着山贼，不过就是赤鳞一伙。当时乱箭飞流，所幸也没有中谁的要害，子明左面一笔大刀劈来，急挡不住，顺势踢一木箱翻倒，乱了贼人的势头，又不知谁射了重矢，恰就钻到踢箱的大腿上，腿一软，又逢刀再横拍，子明只得尽量后仰，刀片从脸头偏滑了过去。他的长枪在一米多外，好在小臂袖刀抖得出，往前一甩，飞出一枝，朝着弦月而去，无甚效果。再出一枝，尾叶抖，也不知射在哪。
等到甲丁武和狂笑生一并扑来，子明有些发抖，袖箭已尽，手中又无一物，于是口中迸出一声：亮个蔓儿。端着马莲五䂘的疤面人只是哈哈大笑，另一人倒是回着，乌头蔓儿。甲丁武本是武甲丁，自个儿喜欢倒念。亮蔓儿，是江湖上的黑话，报一报来头。天干甲一丁四，武则为五，五五，谐着乌的音，也就报了个乌头蔓儿。子明反应不来，乌头，他也知，乡下拳师多少识药，为图吉利子明也亮了个蔓儿，守田蔓儿。不过就是半夏之意。大难之际，图个半夏反乌头，能够逢凶化吉。
只是这等心思，若是慎公听着，要笑掉牙。半夏反乌头，只是俗人之想见识。慎公最喜乌头与生半夏同用，除痛麻痞与消癥。寒气凝结，津变为痰，壅滞脏腑气血营卫，慎公常配两者以治诸证。报着守田蔓儿，守田会意，水玉因形，半夏多长与田边而已。只是那几年里，半夏又多不生，奄萎得很，此物不兴，自然会有好事的训解，天下民多历疾。
远档子扫尾石鼠啃着松果。林中两路人打得零碎。子明中箭，打不起来，全无平日自臆的凌勇壮阔，时穷一至，心中怆然。他在金疮郎中处，习得一种服雾法。用来养伤。这等法子，都是郎中暗暗教给各人。女报事人吴周雨学的是按天庭法。服雾法，是常以平旦，在静中，坐卧随己，先闭目内视，仿佛如见五脏。口呼出气二十四过，以目中神自观所呼，再想见五色之气相缠绕，以口轻含此五色气，至五十过，毕了，咽唾六十过。再心中微祝：太霞发晖，灵霞四迁，结气宛屈，五色洞天，神烟合启，金石华真，蔼郁紫空，炼形保全。再叩齿七通，咽液七过，开目，术毕。服雾法，初用作疗伤，身日益轻，久行法，渐渐可入虚空。只是有些高等的要诀，郎中并未全数教给，不过是把前半法给病人，令得个安身，后半法是修道合神洲玄都，是看机缘，设了天坛，等得天灵令才可给人。
按天庭法，更为简单。眉内角，人中，两眉尾下虚骨，旦、中、暮，坐着，半微垂眼帘，咽液二十七下，指腹深按三处，心中祝辞：开通天庭，使我长生，彻视万里，魂魄返婴，灭鬼去魔，上升太上，补得日真。吴周雨耗神太多，日日总念着写文，心思动耗，筋骨脆得很，月事愆期，躁郁反复。郎中才教给此返轻灵法，也知这等读洋书的女访员，不好入道，心思都在外事中。却毕竟女人好容貌光美，骗说给个法子，一二十日即可皮肉滑嫩。她信着，初几天努力，后几天懈怠，哪晓得郎中懂得观气，一望就知勤快与否。一被识破，女访员脸红咬唇，说着，想文章的事忘了忘了，郎中也就笑笑，叫她去饮茶。她知郎中的茶每每喝着身暖心甘，文章也能多写几行。
吴周雨日日都看《万国公法》。手上藏的是京师同文馆的本子。她的意见，书中丁韪良的翻译太过自由，却也胜过无任何西洋法本。总归是要教人晓得国际通例如何，免得外交再闹笑话。她与子明说，几十年前，普鲁士与丹麦在欧洲交战。新任普鲁士驻华公使李福斯，有年春天乘军舰抵华，见着从大沽驶离的三艘商船，立刻将丹国船作战利品扣留。此时，总理衙门对两国间的争执引入大清，自然提出抗议，担心若坐视不管，引发各国将事发水域看作公海，一旦如此，依西方法律，它将不属于任何国家。子明将拳头捶着木桩，口中嚷，对付洋人，拳脚只恨太少，吴周雨笑他不懂，继续说，你看恭亲王只做一事，忙向朝廷解释：“且外国持论，往往以海洋距岸十数里外，凡系枪炮之所不及，即为各国公共之地，其间往来占住，即可听各国自便。”
子明问，这又如何。女访员说着，他必须向普鲁士公使抗议，以确立中国对该水域的管辖权限，并预防外国人可能对该水域提出各国公共洋面的诉求。“后来又如何？”子明急着想听。
吴周雨继续将故事讲着。她说：“恭亲王，与李福斯说中国所辖各洋，例有专条，各国和约内均明此例。贵国和约内载有中国洋面字样，较各国知之尤切，何得云，殊不可解？”子明听不明，吴的话似乎深奥了些，却也是将当年恭亲王的原话照述。普鲁士公使辩称，以战时欧洲战争法，扣押地点距海岸已足够遥远，清廷不可干预。恭亲王，以拟拒定期接待普鲁士新任公使为名，从中强化抗议力度，李福斯终是释放三艘丹国商船，还向清廷与丹国，共赔了洋钱一两千块。
终是援引《万国公法》获得利益。丁韪良以High seas译公海，maritime territory，是为领海。尽管所扣丹国船离岸已远，却在中普前订之约，大沽前海早括于领海内。中普所订约中，大沽前海域在此范围，使用的即为maritime territory，因此总理衙门一方面据《万国公法》，另又据他约，力陈普鲁士所做之事尚在中国领海内，万无肆意余地。本想钻个字眼的普鲁士只能勉强服理，谈判中使着High seas，却也无力反驳早就划归清廷的maritime territory，即是恭亲王所说“贵国和约内载有中国洋面字样”。吴周雨对于以文词而胜，占据公理，向来心中有好感亲近。平日那份以文救国之心切迫。
极好了，子明觉得，赚了洋人的钱。吴又问他，那日究竟作何脱身。甲丁武和狂笑生两人围着攻打，腿又中箭，看似死路，总有什么峰回路转发生，人才脱的难。子明拇指背抵搓鼻头，躲是躲不得，刀将近时，望见一根竹鞭将刀挡开，箍鼠面的一人，大约是头目，叫那两人莫要杀人。非有奇事救我，只是怪贼不肯手下取命。吴周雨听罢，有所失望。
“押的什么？”好奇的女访员总寻着新。又听得回答，不知哪物，更是败兴。镖师不问货主所寄何物，只管拿银保护，吴更要问了，若所托为歹，岂不坏事。子明稍沉默，也答她，说，江湖无好坏，唯义。也说，贼不抹我颈胸，即是义，掠走财物，是我这几人的无能，怪不得谁，是我于货主的不义。
两人不免一番争执。子明被吴看作了愚痴，守着那点早被西方炮碎枪击得稀烂的旧习，劝他有空多读些新书。子明识字不多，画拳倒是有天分。自个儿画了些拳谱。郎中见了，夸有气象，冲和运育也点化犹来，谱中动静一同，是好谱子。
凡刀刃或箭头所伤，是饮不得生水的。若不然，血总不止。女访员学的西洋卫生，只晓得生水多有虫菌，伤人染疾，其他道理不知。本有气伤，生水寒滞，喝着生机也就伤大亏，丹田不暖，水火不相既，命根难留。住在郎中处，总是要见着怪病，在新学馆中学得西洋知识，眼界宽了许多，却也渐渐不知古之习传。遇着个从小习拳，处处讲究保养精气的子明，在她眼里算是另类，但也佩服这男子的气概，不像学馆那些砚席中男子，面白手软，她真心喜欢身有武技的异性。金戈与宝玉，少女皆想得。接近多，还是嫌子明粗鲁。
郎中也是救了一个店妇。古有说，萧管挂壁久之勿吹，因恐有蜈蚣。有附近店妇与丈夫把歌，取了壁上吹管，近嘴出气不过几口，人仆地，叫号可畏，惊了她的丈夫洒倒酒杯，急请金疮郎中。郎中见桌台旁，横落一把七梅管，晓得是吸入蜈蚣，叫人拿来生猪血灌下去，店妇才吐出蜈蚣。这等事，才令吴周雨悟出姨夫所病，是自吹管萧发的病。可惜那日，无医懂得救法，送到洋人那里，还未等查出头尾病因，姨夫已去。
见这店妇有了救，也想学医确是好事。等自己偷摸看看郎中堂阁的医书，也觉得入不得书中文字。倒想那便学学养生。又见经上言着，阴之所生，本在五味，阴之五宫，伤在五味。全不明字所意。郎中说她，不知古圣饮食之节甚详，后人不知，总奔于名利，却饥饱失宜，沉酣于富贵而肥甘之是务，且不顺四时，不和五味，疾病多生。女访员南北东西跑了不少，附和着郎中，是是，大家都迷乱，不过你等艺术超妙，此艺，是医已近艺，又躲着不见人，多少病员不得你的医救，实在可惜。郎中笑笑，讥了女访事一句：“醋多伤脾，女儿身且把脾养好咧。”
吴周雨知郎中话中意。谓心中哪有空闲喝醋，心中苦才多多，又说自己看了医书，苦多伤肺，皮槁而毛落，只盼世人多醒，不用再写文呼民，到时也好相夫教子，养个肥嫩。郎中没忍住，叫她夏天一到，省苦增辛，肺气可养。郎中也与报员散聊了些穿衣的事。诸如春不可薄衣，下厚上薄，是为养阳收阴。又说，大汗偏脱衣，袒露偏身，当得偏风。穿衣又分南北，不脱不著，是北方语。频脱频著，是南方语。
更劝女访事勿频频沐浴，反令人气壅于脑，也滞在身中，催人形瘦体反重肿。久则经络不畅，病多难医。吴周雨把心中的疑惑问与郎中：“月事来，可洗头？”郎中回她：“不当洗的。”“迷信迷信，只是迷信。”吴周雨学了西学，总不太肯听月事洗头不妥的，自己也常洗，她问郎中：“家父小时诫告，唾不可远，是何理？”吴又多说，定是规矩女儿身的陋俗，即便不该胡乱吐沫，人也有当吐之时，不吐不快，我虽女子，有时一口吐得颇远，也是爽口。
郎中说她父亲，有见识，知道理，怎会生个这精怪女儿子。倚歌本有《女儿子》，郎中说女儿子，倒令吴周雨想出言纠正，以为是在说像儿之女子。不料郎中吟出，巴东三峡猿鸣悲，夜鸣三声泪沾衣。又说：“全为爱护，非是禁忌女子，非旧礼夺人自由，唾得过远，远则精气损，久成肺病。瞧你一是苦伤肺，二又多争多耗，真是勇于敢则杀，若是勇于不敢，活才长久。”
话又觉得说多了几句，郎中叮嘱女访员，穿裙时勿往草间中乱跳，有黄花蜘蛛，又叫天蛇。螫一身癞病，肌皮烂出水，疙秃是无药可救。他本是话不多，每次吴周雨找他，话自然就多讲几句，好似这个吴周雨，专门有钓人话头虫的本事。一边钓子明的，又一边钓这郎中。谈的事，她隐隐约约记下，也是访员的习惯。
郎中小时，在黄天还乡道做过练乩手。黄天还乡是秘社，法语令文，取的是《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郎中是贫家子，入了还乡道讨得一口饭吃。传师相中，要他做天才。也只有听命。
坛堂传道，天才扶乩写笔训，人才则是推沙报字，地才负责誊抄。童男童女才做得此事。天才每天要练排字与背书。站位两三个时辰，动也不要动，站不住便挨打。抽人是黄荆条，打下去痛，不留伤。到不了骨，皮上那一下是真疼，小孩哇哇哭。传师说，天才站不住，不是天，根性要扎稳当起来。打天才，是修天才的根，叫他往深里长，不叫害虫吃了。站不住，是有害虫咬人，打的都是害虫。天才是要传坛子的批示，好叫那些信徒拿回虔诚诵念。郎中因为中天才的差，有了肉吃。
晦日夜深时分，他要与道会左丞右相，在众人前演唱斩魔。秘社飞鸾宣度，三更集结，子时一到，会主持着佩剑，吆呼，毛怪挖心肠，快快显形，郎中披着蒿衣，在窗外晃动，会主袖中闪出一道光，窗外的妖魔便应声倒地，还可听得刀子的一声落地。甚是无聊的把戏，道徒却乐此不疲。郎中小时，周邻传言，有人搜心刮肠，用作造大炮的兵料，黄天还乡道的会主，教大家莫慌，每月末例行驱魔。小郎中扮蓑衣鬼，身上又先藏好小刀，等到屋中的会主发光，便配合倒下，将所藏刀器尽量扔响。
分明是假唱作戏，众人也是痴迷。后来郎中表演从高屋跳楼，演的是斩天鬼。以往只是地魔，又有谣言传，夜半黑影人，等人睡着，从瓦顶下屋室，挖心肝脾肺拿去造炮，会主要安人心，叫那小郎中不妨上回圆攒尖，听命跳下，高也不高，受了伤死不得的，会门有上好筋骨药，敷个一七二七，轻轻治治，安好如初皆小事。
会主说的是坛外一处亭子。坛会占的是一处大宅子，有庑殿顶，五脊中的两坡相交正脊，挂着黄天还乡的太阳图，左右两坡四条垂脊捆了五色幡旗。写着真空、下劫、安平、培德、济方。皆是各堂的名号。又写呼上道运，吸继先天。正匾挂在堂头，书：山水忠肝。八图按八方载列。上下左右四隅，是尧星出翼、舜龙负图、玉马光泽、金掣耀辉、赤乌成巢、玄豹释缚、气成龙虎、露降竹苇。
白琯堂中有一灯，逢时可开花结子，吐焰喷光，知得人事吉凶，还可占得天时阴晴，及诸病疗愈。此灯任人吹而不灭，凡欲吹灯，脚心惕瞤，抽缩不止。心中也就不敢在堂上放肆，低头臣服。会主着的是黄衣，缁帛帽，髭髯以金花蓝巾挡好。手下洒扫涤釜与安置镜杓，燃灯炷香毕，会主叩齿祝祷，拨水抛杯，大戴献礼，便可见着花灯开花，簇中百朵，有事言事，问者可接得梅子大小灯花一只，自抱出门。所问，在花中显字。
郎中身子小，跳下，腿摔断。在地上动弹不得，硬是不出声，众人以为天鬼斩了，拥护会主回了正堂。去抢化庚粉与大小胤丹。每逢斩魔唱演完毕，会主便回坛领众人念诵《智兴头贤渐备眼光经》。经是有书生暗地编好，又合着点传师摘下沙盘上的乩语，咒祝的苦民追随不移。安平堂的堂主，叫人将郎中送出宅子，赶急在卷棚的偏室救人。朝看东南一片黑，电光乱明也无风雨，红蚁上壁，堂主孔熯，治伤断续一把抓，好手段。郎中身骨作响，连接完好，又说，你莫要回了，要传授神行法术于他。只消肚脐贴一符，念动咒语，就能日行数百里。可赶那神行太保戴宗。
忌讳也不是无的，路上遇到出丧或孕妇生产，腿脚会烂掉，更无法医。郎中说，这等事我不愿学，走的再快又如何，不如学你的医术，安稳一处，我学医术。孔熯叫他想学，就等祖师发话。三日后，郎中梦着一人自称穆公，不言不语，授意中，命他吞下几粒梧桐子丸。醒来与孔熯说，堂主尽教医术，分毫不留。
又带他出了乡。会主也不过问，本是惯俗。天才受损，再换天才。各堂自行处理，或就此掩埋，或支走外乡，本是要给天才吃下哑药，废掉手筋，免得日后泄密。临时郎中跪下，孔熯问他知否，郎中答知。入了黄天还乡，就连着这个道门的气脉。
天有气脉，地有气脉，繁星诸宿间亦有气脉，凡物皆气脉所托才有生，孔熯诫告，哑药、废筋，都不忍对你，牢记太阳图恩典，不可忘相连之脉，去江湖，练习你等本事，将来千里救乱，也做个好汉。孔熯亦拜这小子半躬三行，知他貌端气和忠孝，精明通悟，学无滞塞，叫他往联络好的药肆先做个差徒，也算立身。两人又拜北斗，蒙影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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