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作品：哦，赛里木湖
哦，赛里木湖
李本深
哦，赛里木湖，我在梦里寻找了你无数遍。今天，当我从千里之外来寻你的倩影，你却用斜风冷雨浇了我一个兜头。这便是从你的琴弦上弹拨出的第一声音符吗?你隐藏在白雾中的影子神秘而清冷，或许还有一丝哀怨？你不会漂流，不会飞翔，永远厮守在这里，囚禁着自己的美丽。沉思于自己的沉思之中，孤独于自己的孤独之中。是这样的吗?
也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使我一通翻肠倒肚的呕吐，走起路来都飘飘欲仙，不知何处是地，何处是天，彷佛一脚踏空便会入了涅槃。我狼狈的样子活像一只从草洞里钻出的土拨鼠。
夜色降临的时候，雨停了，月亮升了起来。凄迷的星群如一片密集的萤火虫组成了翻卷的波涛，夜色下的赛里木湖如一匹灰蓝色缎子。湖边大片黑黝黝的塔松林层叠而上，晕染出苍黑的一片墨绿，涌向天界，那无数星星就是黑松林上的银灯了，我忽然想让自己变作草丛中弹奏乐曲的一只小虫子。
入夜，我躺在温暖的蒙古包里。烛光已经熄灭，我伏于枕上，能听得见从几里之外的月光之下，从莽莽草原的深处滚动而来的马蹄声，隐隐而来，又渐渐远去……
是羊群的叫声唤醒我的。这一夜我睡得很沉很沉，就像生长在湖底的一丛水草，蒙古包的天窗上，宝石蓝的晴空透出羊脂玉般的光泽，一只飞鸟从天窗上一掠而过，几声鹰的鸣叫之后，马的长嘶一声接一声如水波似的传来。小桌上还立着昨夜的一支残烛，昨夜，这家女主人为我点起那支蜡烛时，我从她面容上看出了藏于岁月风雨里的沉静如湖的美。
赛里木湖清晨的阳光接近于无限透明。沿山而上，大片黑松林向天空充分伸展。离我不远出，那座高高的山坡上，有一顶洁白的哈萨克毡房，乳白色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毡房旁边，5头牛在吃草，三匹马在迎风伫望，一群羊在懒散地游荡。新鲜的太阳里，一位年老的哈萨克男人拄着一根木棍，长声呼喊着什么，山坡下，一个骑马疾驰而来的哈萨克人回应着，发出同样长声的吆喝，他在毡房外下了马，将马鞭倒提在手里，将那年老男主人的肩膀轻轻地扶抱了一下，随后弯腰钻进了毡房，我意识到那毡房里或许要进行一次祈祷，是跟生命相关的一次祈祷。赛里木湖歌唱生命，也歌唱毁灭，歌唱幸福，也歌唱苦难，因为这些统统都是生命的本意所包涵的。
当我从沉思中转过身来，蓦然看见无数骑手已组成一道铁的围墙，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儿阳光下的草原分割开来，从骑手们的头上，蒸发起一层汗气的云霓。还有一匹匹骏马不断从四面八方打着尖利唿哨奔驰而来，像被一阵狂风吹来的。当无数骑手轰隆隆地汇聚于赛里木湖边的时候，热闹的那达慕便要开始了!
那达慕是骑手们的节日，那达慕是一次酒神的狂欢。
传奇的吐尔扈特蒙古部族永远活在一曲古老的歌谣里，我们穿越几个苍茫世纪，去追寻那回响于高原上的长风和骏马的嘶鸣之声。一位叫窝巴锡的汉子，他是一匹勇敢的头马，骑手们的领袖。他带领吐尔扈特族人克服千难万险，冲破重阻挠，勇敢地挠踏上了回归祖国之途，魂牵梦绕的家园热土在召唤着他们，他们不顾一切地冲破了俄国沙皇军队的阻拦，跨过一座座冰雪覆盖的高山，山谷中常常可见寒冷的白骨上飘着的乱纷纷的畜毛，当他们把一辆辆破损的勒勒车推下山谷里去时，峡谷里溅起的巨响震人心魄，骑手们僵硬的手指甚至同马缰冻在一起，但他们却挺立着，穿过肆虐的狂风，又有人倒下去了，骑手们只是勒马默默回望一眼便拨转马头继续上路，前面是更大的风雪，但生命的歌谣也绵延不绝，继续于白天和黑夜。
这便是骑手的高贵灵魂!
我跟一位骑手说，赛里木湖就像一位永远守在这里等待情人来幽会的女子。那骑手听了，不以为然地一笑，抬手一指湖边的群山说:那是什么?
我翘首遥望，环绕于赛里木湖畔的壮伟群山在漫天泼洒下来的白亮的雨雾之中默然伫立，如一条游龙。望着这群山，我恍然。山，雄壮的野性的象征，水，柔美的阴性的象征。赛里木湖之所以成为一个缱绻的仙境，不仅因为这水这湖的缘故，若没有了这环绕于湖四周的雄奇山峰，就显不出这水的柔媚了；而没有这湖，那群山也就遗落于荒芜里默默无闻了。
在笼盖四野的草原上，当人和马都奔驰得累了的时候，那骑手便会随意翻下马背，松了缰绳，放了马，自己侧卧于一处绿毯似的草地上，用镶铜的马鞭抵着脑袋，眯缝了双眼，嘴里衔一茎浅紫色的野花。那环绕着赛里木湖的群山不就是青草地上骑手的姿态吗。
骑手，这便是草原上的汉子共有的名字了。这两个字就是一首令人荡气回肠的诗。一匹马、一个汉子，乃至整个儿草原、湖泊、山野，以及那孕育着风云雷电的天空，形成了浑然一体的生命组合。
当草野变成一片伤心绿的时候，湖水就完全同长天一色了。晚霞还流连在天边，湖边的篝火已点燃起来了，那火光里掺着酒的气息。骑手们跳着马步的舞蹈，还用蒙古语唱着一支歌，歌声如一只受伤的鹰在寻找岩壁上的巢。一位头发蓬乱的汉子手里拎着一瓶酒，热腾腾的酒气从他身上每个毛孔里蒸发出来，但他摇摇晃晃的步子却都准确地踏在每一个节拍上。他在人群里自如地穿行，如一条游动于深海里的鱼。“朋友，来喝啊!”他手里晃荡的酒瓶，几乎杵到我的鼻子底下，一张张跟他一样的面孔在我眼前旋转得越来越快……
展开在我面前的赛里木湖倏忽万变，神秘莫测躲在一层轻柔的面纱之中，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变成了一股气流，汇于赛里木湖上的烟雨之中。我在绿野草海之上打马飞驰，却往往突然立马于长风，从苍茫辽阔里谛听寂静里的声音。
我的摄影家朋友从湖边怏怏地回来了，他是到赛里木湖边去寻找天鹅去的，但等了好久却没见着天鹅，他的失望的样子近乎于伤心，也许赛里木湖上原本就没什么天鹅？不，赛里木湖如果没有天鹅那还能叫赛里木湖吗？骑手们都这样说。
那么，就让赛里木湖上的天鹅也如赛里木湖一样，留在诗意的朦胧里吧。
赛里木湖，我就要离你而去了。
此刻，在我的想象中正有一群美丽的天鹅在你那浩浩的、接近于无限透明的绿色气流中振翅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