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今天接着读李商隐的诗,其实读李商隐的诗,有时候只能算“猜”,他的诗太难懂了。

儒家学问的根基

前面说了,李商隐十岁那年,父亲在浙东去世,一个稚龄少年,从遥远的浙东,一身孝服,手持丹旐,侍奉母亲,带领弟妹,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故乡洛阳东。

(瘦削单薄的李商隐像)

母亲已经年迈,弟、妹年纪尚幼,十岁的李商隐不得不担起了家庭重担(他是长子),于是他脱下孝服就开始寻求各种营生:替人抄写文书,帮人舂米稗贩(打麦、扛包等体力劳动),只要能挣钱养家,李商隐什么都愿意做。

困苦的生活并没有让李商隐就此沉沦下去,并由此成为一个膀大腰圆的庄稼汉,他心里想的,还是读书、应试、登科、入仕、做高官……总之,要改变命运,这大概是从五岁开始读书那一年,就已经成了他终生的念想。

要读书,第一件事就是需要一位好老师,好在家乡有一位不出五服的堂叔——“处士叔”——这是李商隐后来在文章中对他的称呼,处士在古代是个比较高端的称呼,一般指有德有才而隐居不愿做官的人。据记载,这位处士叔从小就熟读《诗》《书》《礼》《易》《春秋》(儒家“五经”)十八岁就已通读“五经”,后来以乡贡入京参加科举考试,最终还进过长安的太学,学问相当不错。

(打坐悠闲的处士)

既无心为官,处士叔学问做得更为安静,当然也就做得更为出色,也热心将自己所学所思所得教授给李商隐以及同族跟他学习的其他学生,但有个问题,处士叔虽然熟读儒家典籍,却一辈子没有写过唐代科场和文坛风行的近体诗,包括律诗和绝句,他只写古体诗,这显然不利于李商隐后来的科考。当然,李商隐后来考中了,今体诗写的也很出色,那是因为他后来又认识了另一位老师令狐楚,那是后话,以后再说。

处士叔的书法也很出众。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他与人通信,但又不愿书迹落入他人之手,所以从来不肯亲自执笔,常唤人代笔,由他口授内容,看,多有个性。更有意思的还有,据李商隐《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载:

(儒家“五经”)

“惟曾为郊社君造福,于野南书佛经一通,勒于贞石。后摹写稍盛,且非本意,遂以鹿车一乘,载至于香谷佛寺之中,藏诸古篆众经之内。其晦迹隐德,率多此类。”

他为了给故去的父亲追福,亲书佛经并刻石立碑,本来是悄无声息的事,不想引人注意,但不知何故,终归给人发现了,慕名来拓碑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他索性亲自驾小车装了石碑送到较远的一个寺庙并混在众多的刻石之中,让人再也不易找到。并且,这样的事儿还有很多,“其晦迹隐德,率多此类。”这是一个把韬光不耀做到了极致的人。

或许就是这样,李商隐从十一、二岁到十六七岁,大致五、六年的时光,李商隐就是跟着处士叔一边熟读儒家经典和史部书籍,一边学习古文古诗,学习书法。同时也养成了正直耿介的性格。李商隐的人格形成,多出于处士叔的言传身教。

(“诗鬼”李贺像)

当然,诗的学习,李商隐还受了李贺的影响,因为李贺的家乡就在福昌县昌谷乡(现在的河南宜阳),跟荥阳很近,李商隐曾亲自去拜访过李贺,只是没有遇到,只听李贺的姐姐讲了李贺的事情。但性格里的东西很难说,李商隐疯狂地爱上了李贺的诗,搜罗、抄写、吟咏、背诵,紧接着,就是模仿,现在我们看到的李商隐诗集里,还有一大批有“李贺风格”的诗作。

学仙玉阳东

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儒家文化根底,疯狂爱上李贺诗风的李商隐,不知何故,突然在十六岁时,跑到了济源玉阳山(河南)某道观去学道修行去了。

(济源玉阳山风景)

我们知道,李商隐最终并没有成为一名道士,但他却曾经有学道的经历,这很奇怪,但也说得通,因为在唐朝,道教等于“国教”。

道教以先秦周人老子李耳为始祖。唐代的国姓也是李,为了证明自己华夏血脉足够纯正,唐朝皇帝便与老子攀了本家,据说还有李耳下凡的故事(当然是应需而编),总之,李唐王朝尊崇道教,甚至很早就在长安和各大州开办了“崇玄学”,并且开了“道举”以取士,道举登科者地位大致等同于明经科,同样也可以做官,考试的科目是道家“四经”,就是《道德经》(《老子》)、《南华经》(《庄子》)、《通玄经》(《文子》)、《冲虚经》(《列子》),后来为了跟儒家经典对比,又加了《洞灵真经》(《庚桑子》)合成道家“五经”。

(老李画像)

李商隐最终当然没有考道举,但他真的去学了道,这可能是大唐的风气。

你看,李白也学道,所以,他的诗总有一股“仙气”,人也被称为“诗仙”。唐代的文人里韩愈是大儒,“唐宋八大家”之首,他反道反佛,并且有诗有文为证,可是韩愈和另一位重要文人元稹到了晚年,也学道士服食丹药祈求长生,并最终因此早逝,可见道教在唐时的流行与学道修仙的风气是有大环境的,李商隐极大可能是因受这种风气裹挟而上了玉阳山。

世间并没有多一个神仙,最终只是多了一个极具浪漫气质的诗人,李商隐显然学道无成。

(现在的玉溪)

不过李商隐去玉阳学道也不白学,最直接的结果是他得了一个名号:玉溪生。玉阳山有东西双峰,两峰之间有一条小溪,当地称为“玉溪”,这条溪水并没有多大名气,但李商隐给自己取了一个号,叫“玉溪生”,玉溪的名头,就随着李商隐名扬后世了。

不能大声说的爱情与难懂的情诗

无论是何原因,李商隐去玉阳山学道了,后世李商隐研究者,最津津乐道的却是他跟女道士的恋爱故事。李商隐与女道士谈恋爱,历史并没有精确记载,我们也找不到可以称得上证据的文字材料,但历代的研究者大都认可李商隐确有此情事,理由就是他确实写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诗,我们先说说这些诗为什么难懂:

李商隐既然学道,依他的性格,自然是会潜心钻研道家典籍,虽然不能成仙,但道家的典籍,其中的词汇、人物、典故自然非常熟悉,这些内容自然会出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之中,后世的李诗爱好者,对这个领域的东西却多半有些陌生,这是理由之一;

(打坐的女道士)

李商隐的诗,多涉女道士生活,甚至在诗中经常有隐隐约约的男女暧昧之事,这些诗的男主人公实在就应当是李商隐本人(就算不是本人,他也应当是见证者),女主人公则多半是女道士,女道士当然不能涉及情事,李商隐只能将这些事写的闪烁其词,模糊不清,因为不能清,清了会出事儿。研究者小说家苏雪林说:

“他恋爱的对象,非寻常女子可比,如果彰明昭著地写将出来,不但对方名誉为之破坏,连生命都很危险的。”所以,“他到底不敢说,而又不忍不说,于是他只得呕心挖脑,制造一大批巧妙的诗谜,教后人自己去猜 。”

(民国才女苏雪林)

苏雪林给李商隐勾画的恋爱经历是这样的:

他在玉阳山道观跟某个女道士(很可能就是宋华阳),相识并恋爱(这很正常,因为他正是青春萌动的年岁),但不久因为情敌介入,他跟这个女道士失和,但由于她的介绍,李商隐又结识了某个入道公主的随从(原来是宫女,现以也是女道士)。这位女道士后随公主返京,而商隐也因为求仕来到京城,于是又在她的安排之下得以混入宫内参与醮祭活动,从而结识了宫嫔卢氏飞鸾、轻凤姊妹,并与她们恋爱,在长安曲江的皇家离宫幽会。后来两女子卷入宫廷纷争,被迫自杀,李商隐的恋爱以悲剧告终。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感情,他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写出来。

其实也有写得比较清楚的诗,就是《碧城三首》,如果细读,简直就是色情诗,只不过,全部用了雅语,但写女道士与人偷欢是再清晰不过的,这里就不再抄出来了。

(李商隐像)

唐朝的道士,虽有清规,但一般生活比较自由,有的甚至接近于放纵,比如鱼玄机,比如李季兰,她们与士人交往狎昵的故事几乎人尽皆知,而且唐公主和宫人入道现象相当普遍,有的入道公主生活豪奢不减于在皇宫之时,她和她的宫女随从当然也并不属守道规,因此,李商隐与她们恋爱,并不奇怪,但李商隐却的的确确,不敢明着写出来。

四首《燕台》诗

李商隐在玉阳山学道期间,除了与女道士谈恋爱,除了阅读道家典籍,恐怕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学习李贺的诗,并且模仿这些诗进行创作,最有代表意义的是《燕台》组诗,组诗一共四首,分别标以春、夏、秋、冬的诗题,限于篇幅,我们这里只读第一首《燕台四首.春》全诗如下: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翻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珮。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李商隐的诗,读的时候没有办法逐字逐句地抠,所以,我们只能大略读个大概: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诗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坠入情网的男子(或者就是李商隐本人),他爱上了一个女道士,但却不能时时相守相见,于是他灵魂出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蜜蜂(庄子变成了蝴蝶),在春天的田野与街陌之间营营地飞,为了找到心爱的人,他几乎寻遍了所有的枝条和花叶。

(桃花树下的美女)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春日暖阳和煦,温柔地照在一片桃树林上,他忽然发现在那桃树之下,有一位梳着高鬟的美丽姑娘,啊,那不正是自己心爱的她吗?他多么想上前诉说衷情,但蜜蜂与人如何沟通,正如雄龙与雌凤无法交流,就算他在心爱的姑娘身边萦绕飞舞,她又怎么会知道,这只蜜蜂就是她念念等待的情人呢?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相见而不能言语,原因是“不同类”,这是李商隐心底最深的痛!于是他着急,他心烦意乱,急得醒了过来,却原来只是醉后的一个梦罢了,日已黄昏,却又仿佛天刚刚亮。但似乎又不是梦,因为梦中心爱人听不懂的零星话语好像还响在耳旁。

(海底的珊瑚)

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翻迷处所。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愁思难遣,他多么想把心爱的人揽在怀里,就好像用铁网捞珊瑚一样。但海天辽阔,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又往那里去捞?于是他衣带渐宽,日日消瘦。光阴无情流淌,岁月默默消逝,看不尽的春烟青碧,望不尽的秋霜似雪。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老天啊,我把我的的痛苦用丹书巨写下来,你却不知道,我冤枉啊,你还是把我的冤魂关到天牢里去吧!

(春烟自碧)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珮。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春日将尽了,夹衣合该入箧,单衣就要上身了,心爱的人啊,你的香肌正裹着凉凉的内衬里,身上的环佩也该琤琤叮叮作响了吧。但是今天我却觉得不胜悲凉,我还能如何呢?我还不如化成一缕幽光潜入西海深处去呢!

当然,还有夏、秋、冬,故事还没有结束,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三首诗一起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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