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爱上了，谁还要脸呢？
1
柯穗子从一个臂弯里醒来，他的头深深地埋在她的怀里，像个婴孩，但比婴孩贪婪。
白得异常的床单和墙壁提醒她，身在旅馆。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只是在酒吧见过他三次。跟普通的一夜情没有两样，可这是她第一次和陌生人。
她摇晃了他，想要离开。就算是她怜爱，但她明白这样的相逢，如同萍水，不到天明已经人是物非。
他慢慢地打开密密的眼睫，看着她笑了，伸手揽她在怀里。亲吻她的眼睛，慢慢地亲吻下来，她紧闭着双唇，但她无能为力，接着咬紧牙齿，但依然被他突破。
要我，她这样说，那一刻她觉得了些许无耻，但这个感觉立刻被别的感觉覆盖了，像海潮起伏，像一轮圆月碎了水里。
某一刻她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她确认那气味是从他汗湿的头发发出来的，他长长的头发不时掠过她的脸。柯穗子的身体突然僵住了。像一只电池刚刚耗尽的钟表，时针停下来的样子，它想转动，但是它转不动，那种挣扎的样子。
而这些只是片刻之间。他停了下来，看着她问，你怎么了？
她抓着他的头发，你也用海飞丝洗头吗？
他点头说是，他有点奇怪她用了一个也字。但是他没有问还有谁也用海飞丝。
闪回。
李木一直用海飞丝的。时光如水飞溅，一个男孩成了一个男人，一个女孩成了一个女人，一针一线，他们密密缝合，纠缠，指引，终是迷路。
李木不是他，但是他们都用同一个牌子的洗发水，他们都给了身体的记忆，不过，一个是因为爱，一个是因为寂寞。
她和李木在一起两年。他总喜欢把她的头发弄散，盖着脸，然后，他们在头发里寻找嘴唇。他说，她的嘴唇是最美的建筑。
柯穗子让记忆在这里停下来。李木的话像诗，但是现在想起来，却是讽刺。
她看了看她，她没有提醒身边的这个人离开，她说，你把我的头发弄散盖着脸……
她将落寞的身体蜷在他的怀里，心事繁复如春天的梨花，但没过多久，她深深入眠，如带雨梨花，好看是好看，总是要落的。
柯穗子醒来时，晨光透过窗，她还枕在那个臂弯里，他正看着她。她笑着说，早上好。那个人也笑了说，早上好。
她拉了被子遮住自己，伸手够地上的衣物。他捉了她的手，把地上四散的衣服一件一件拿给她，甚至还帮她扣了内衣的扣子。然后拿了一把塑料梳子梳她的头发，那一刻她很安静，任他笨拙地梳，挽起高高的发髻，变戏法似的从衣服里拿出一个蓝色的蝴蝶结给她扎上。
她看见那只蝴蝶，惊在那里，很像她很久之前的用过的那种。那时，她十八的样子，她斜挎着书包走在校园里，那么青春，那么不可一世。
她眼睛有点湿，因为这只蝴蝶，因为那再不回来的时间。
她说，可不可知道你的名字？她突然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说，我叫林树。说着挽起袖子，让她看他的手臂，那里纹着两个字，他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她笑了，她说有那么大丈夫吗，不就是你妈怕你丢了纹的嘛。
林树也笑了说，我小时候特傻。那时柯穗子已经收拾好，准备走了。
林树说，还会再见吗？柯穗子咬了一下嘴唇，什么也没说走了。走到街角，回头，林树还站在那里。那刻，她的心痛了一下。可并没有停下来脚步。
2
和一个男子在一家旅馆里呆了一个晚上，虽说柯穗子预谋在先，等到真正发生之后，就像现在，她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时，她才发现那种空虚并没有因为一夜激情而充实。CD反反复复的是阿桑的《一直很安静》，这个声音干净的女子这样唱着：空荡的街景/想找个人放感情/作这种决定/是寂寞与我为邻……/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来交换你偶尔给的关心/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她喜欢这首歌，她觉得那也是她的心情，她对李木的感情也是安静的，她清醒地知道在这场爱情之中她不会有姓有名，但是她却希望她一直是他的爱人。
李木是她的老师，讲建筑美学。那时她大三。那一节课他从高楼大厦说到乡村猪圈，他告诉她，在人类历史之中，不要因为它是猪圈而忽视它，它和所有的伟大建筑一样伟大，它是农业文明的一个小的缩影。
她因为猪圈而喜欢上他，这个小小的建筑她是熟悉的，小时候她在外婆家住过几年，她坐在猪栏上看着猪，她叫它黑胖。
在很多师生恋里学生是主动的，她也不例外。他在讲台上，口若悬河，风度翩翩。她看着他的厚嘴唇，她想如果亲一下就好了。她这样想时，下意识地卷了一下舌头，唇上像有微风掠过，心突然一酥，一麻，很怪异，很美好。
她不能确定是否爱上李木，但是她适度地表现了自己的好感，并且被他迅速地感知了。李木开了一个工作室，做建筑设计，有一天他要柯穗子跟着他，他说挣俩钱买根红头绳总是可以的。她欢呼雀跃，她知道这是荣幸，因为建筑系里很多学生挖空心思想要给他打下手的。
这样，她有更多机会和李木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李木创造了机会，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爱上他。事实上，她爱上了他，由喜欢到爱，只有小小的距离。
李木对于她的感情无动于衷，也可能不是无动于衷，总之他跟她保持了一段距离，进一步，退一步，好像都不行。他表现出来良好的操控能力。
初涉爱河的柯穗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把持，像一只喜欢光的昆虫，扑向灯。李木，我爱你。李木，我是真的爱你。她扑在他怀里，他的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很安定没有一丝游离。他微笑，说，傻姑娘，我一个有家的人。她坚定说，我只是爱你，与别的有什么关系？他还是笑脸，说，你不懂。
事情的转机在一次她跟他去郊县看保存完好的明代民居，他开车，只有她和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伸手跟他一只手握住，他把车停下来。四目相对，似乎有一秒的火花。抱过他的头吃西瓜似的吻，激烈而又不得要领。他带领了她。
他关掉了引擎，汽车隐在黑暗之中，他们在黑暗中亲吻。许久，他们纠缠到后排，那里相对宽余一些。
他问她好吗？她说有点疼。
他说第一次总会有点儿疼。
她不喜欢这种语气，她总觉得他欠她一种珍惜，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爱他。
她成了他的爱人，因为他，她毕业时进了一家很好的设计公司。她爱着他，爱了两年，直到他有一天认真地说，找个人嫁了。为什么？她问。他说，大了就要嫁啊，做情人是年轻女孩的事情。
原来，有一个年轻女孩重复着她的故事，她看着那个女孩和他一起走，那种爱慕的眼神。眼泪就溢出来了。
3
柯穗子失恋了，她想把自己喝醉，但她做不到，她看着面前的酒发呆，神情恍惚。就在那家酒吧她和林树相对而坐，虽然那时她还不知他叫林树。林树放肆又温顺地看她，她也看他，但很目中无人，她终于决定做点什么了，她傻傻地报复李木，她拉着林树的手，林树很配合跟着她去了旅馆……
她从沙发上坐起来，关了CD。她给李木打电话，她跟他说昨天我有了一夜情。李木淡淡地说，你有权处置自己，但是我希望你找个人嫁了。她关电话，哭了，她想她傻糊涂了。
生活还得继续，每一天离原来更远。
她没再去那家酒吧了，她不想再遇到林树，但某些夜晚她会想起他，想起他系在她头发上的蓝蝴蝶。
柯穗子的同事准备参加八分钟约会，准备挑选男人，同时接受男人的挑选。她突然决定报名参加，两个人手挽手招摇而去。
8男8女分开，抽签。抽个哪个号，就跟同一个号码的人约会八分钟，接着是第二轮，直到第8轮约会结束，结束时每个人都可以在一张系着红线的卡片上写下愿意继续约会的号码，只有男女号码相同时，就会得到通知。
柯穗子坐一间小房子里，等待。
进来的第一个人是个中年人，他说他丧偶不久，有房有车，身体健康。她看着他，一句话也不想说。那人觉得不妙，走出了房间，第一轮约会提前结束。
她等待第二人进来。敲门，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没有落座，而是站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惊在那里，林树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说，他用东北话说，相亲是经销，抛绣球招亲叫招标，而八分钟约会叫变相促销。
她忍不住笑了，她说，你可真逗啊。他不笑。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小卡片递给她。上面写着：你来自云南元谋，我来自北京周口，拉着你长满绒毛的手，爱情让我俩直立行走。
这时，铃声响了，第二场约会结束。林树突然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飞快地走了。
她再一次惊呆，那是一张她的照片。她坐在大学旁边的东湖边上，白色长裙长发系着一个蓝色蝴蝶，她的脸从侧面看更漂亮。
剩下的几轮约会毫无意义，她开动了所有记忆，试着把林树给挖出来，让他从从前的光影里露脸，但是直到结束，她没能找到。林树是谁呢？
秋天的夜，有风吹过裙裾，她的背影看上去楚楚可怜。她以为林树会在某个地方等他，给她一个答案，可是林树却走了。
4
柯穗子看着面前的镜子，她需要怜惜，她想像林树的出现并不是意外，但是他依然是一个谜。她去了那家酒吧。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她是那个农人，等又一只兔子再一次撞在树上。
事实上就在落坐不久，林树就来了，也许他看见了她，但他并没有走过来。他安静地坐着，偶尔抬头。有一个时刻，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都没有回避。他忽然咧嘴一笑，她跟着也笑了。
她朝他招了一下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他说，那照片后面有电话。她说她看见了。相对而坐，好像都有话说，但都不肯开口。
就那样坐着，很久，很久。
后来林树抓住她的手，她跟着他走出酒吧。他伸手拦的士，她坐了上去。她没问他要带她去哪里，她不说话，但手一直由他握着。
他领她回家，爬了很多楼阶。关上门的那刻，他拥抱了她。她让他抱着，看着窗外的月亮。不说话，不接吻。
后来他开了灯，她把自己陷在沙发里。他拿来一瓶水，和一瓶饮料。
她久久地盯着他，因为她是她最近两年来，最喜欢的两种饮品。
她终于开口了，她说，林树，你是谁啊？你为什么就像我生活里的一个潜伏者？
他笑了。指了她背后的墙，那里有大大小小的几张照片，无一例外都是她的。
几年前的自己，大学校里的自己，很久之前的自己，干净的脸，温和的眼神，水红的嘴唇，白裙子，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她再一次深深地看着林树，他好像一下突然神秘起来，他怎么可以让时光倒流，让她一下就回到清纯女孩时代。
这时，他说话了，他说，别奇怪，我只是一个暗恋者。两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你，那次你坐东湖边上，看上去美极了，我按动了快门，我喜欢摄影。我按下快门之后，久久地注视着你，我喜欢上了你。我尾随了你，并且拾到了你蝴蝶发卡。我一直在暗中喜欢你，偶你跟踪一下你。那时的你，眼睛一直高过头顶，看不见芸芸众生……
他说，那时他也忙着毕业。他把她跟丢了。但是，奇迹让他们再一次相遇。
她说，在酒吧？他笑而不答。
她的手轻轻拂过那些照片，拂过那曾经年轻光洁的脸，她哭了。她说，林树，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我曾经可以这样奢侈过，曾经被人暗恋哪么久？
5
时间像树上的叶子，不知不觉地把一个秋天落尽了。柯穗子和林树，现在看起来像一对恋人。他们约会，吃饭，他们的公司隔着一条街道。牵着手走在大街小巷，有时买一朵大大的棉花糖，她一口，他一口。很甜。
柯穗子常常不安，她觉得他们的恋爱有一个奇怪的开头，他们陷于夜色，陷于身体。但林树不这样想，他把所有的一切定义为爱情。他说，暗恋不是爱情吗？
还有，她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她和李木的事情，这个她不能说，也不能问。
有一天林树给她看一分钟左右的录相。她再一次看到自己，她光着脚丫在汉水边上奔跑，踏起的浪溅湿了她的裙子，她跑着，笑着……他说，穗子我爱你。
有一个周末，他加班，她去了他的办公室。
他要让她站在窗前，他说那里有一个秘密。说着从抽屉里取去一个远望镜，她举着望远镜，顺着他的手指，他找到她办公所在的窗。她清楚地看见她桌面上的一瓶水……
他说他相信这是奇迹，半年前他来这家公司，他竟然发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他说，我爱你。
这次她没能制止自己说我也爱你。接着她又说，我总觉得那一夜，我们，那么，那么可耻。他笑了，爱情就是一个不要脸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