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能够记住的一些事情

01

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就在某个村子里，那是一个从一落地、从一睁眼，就打算看一辈子的地方。中途，会走出去，四下里游荡，东走走，西望望，做些正经的或不正经的事情。老了再归来，如同一粒草籽被风刮来刮去，最后还是要埋在泥土里一样。在一个地方生活得越长久，土地上的一切都将更认识你。你走过的土地，去年的脚印还没被风吹平，今年的脚印就踩出来了，一个脚印折叠在另一个脚印上，一个叫做“人生”的词汇便书写完整。

02

我看见某人去年的脚印一直留在深深的车辙边，今年春天没有新的脚印踩过去，很快地，路边的荒草便掩盖住了这脚印，他即使回来怕也是寻不到了。这个人大概忘记了家的方向。他不晓得自己的脚印一直在等着主人回来。一个人丢失了不该丢失的东西，他的心也会日夜起浮着不安定吧？终是不落实的样子。

03

每天早上一开门，门前的老杨树便欢喜地点头。它睡了一整晚，就等着主人推门的“吱嘎”声，它一天听不到这声音，便整日地打不起精神。一棵树需要被某些声音唤醒，一个人也需要被唤醒。人醒了，吃饱了，便有力气去扛起锄头除草，去田垄上施肥，去打谷场上晒粮食，去圈起鸡鸭鹅狗，去做些本不情愿却不得不做完的事情。

04

去年的时候，我就是被一声狗叫惊醒的。我醒了以后，也找了一把锄头扛着。从村子东头走到村子西头，被车碾过的大路太坚硬了，我的脚走上去，什么痕迹也没留下。锄头用力砍下去，只翻起一道道白茬。村子里的老人们都看着我笑。他们不知道，一个扛着锄头走路的人，是多么期待被脚下的路欢喜地接受。他们到了老年的时候，就不用扛着锄头到处走了，也不用数着日子过了，数也白数，没有一个村子会记住每个村里人的名字。村子只记得一年四季，只记得兴衰枯荣。

05

一个人不喜欢自己出生的地方是不行的。村子不会饶恕忘记它的人。它会在春天里打碎所有的花苞，让它们释放出香气，招惹离开的人回来。夏天的时候，村子的上空就下雨，一场接一场的下，人心都被雨淋得酥软的时候，归途也就近了。我老是喜欢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去家附近的地里走走，村子总是在那里埋藏很多东西。我每次都扛着锄头去，拎着口袋回。我不会给任何人看口袋里的东西。给他们看过了，闲话也就多了，我宁愿一个人弯着腰带着它们回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打开一个个口袋......没有人知道那里装着我的欢乐，我的欢乐很小，也很重，看不见，却摸得着。

06

我的村子对和久而不归的人不说话，权当他们不是自己人。他们偶然路过的时候，村子里每户人家的大门都紧锁着，村子里的狗也不认得他们，它们大声地叫，沸沸扬扬的。回来的人在村子周边转了转就走了。他们一个脚印都没留下。不是他们不想留，是村子的路不肯留。留下一个陌生人的脚印有什么用呢？人都选择了忘记，村子也不矫情。世上的路多的是呢，他们愿意走哪里就走哪里去吧。一条回家的路就此断了，折了，没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07

村里的路越修越宽了，人心里的路越走越窄了。我时常想，我老了以后要不要回到村子里去呢？到那时候，村子的一切还记得我吗？还会记得一个一年四季喜欢扛着锄头走来走去的人吗？我想我的村子会记得的，门前的老杨树会记得的，我的那些一年年踩过去的脚印也会记得的。唯一记不住我的，怕是那些任性的风吧。然而我是不在意它们的。走到哪里都有风，不同的风。可属于我的村子只有一个，故乡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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