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刘玉栋《芬芳四溢的早晨》
《芬芳四溢的早晨》
刘玉栋,男,1971年生,山东庆云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文学》主编。20世纪90年代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年日如草》,中短篇小说集《我们分到了土地》《火色马》《南山一夜》等多部,另著有儿童小说《泥孩子》《白雾》《月亮舞台》等。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并多次获奖。
AUTU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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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是刘玉栋的精神原乡,儿童视角也是他驾轻就熟的叙事路径,而这篇《芬芳四溢的早晨》在此基础上又加入了新的探索,以随性的散文化风格开始,十岁的马东和八岁的马南在田园牧歌式的早晨打枣,但随着叔叔马权将刀捅进了陌生人身体,一个芳香四溢的早晨至此变得血腥四溅。抒情化的笔致在刘玉栋的叙事转化中充满了力量感,最终在日常生活中释放出了惊心动魄的事件。这是一次世外桃源与残酷现实的短兵相接,也是一次传统美学与现代叙事的水乳交融,既扩张了刘玉栋创作的精神体积,也重获了一种日常的奇遇,不仅是孩子的成长课,也是隐喻的生活课。
—— 安 静
芬芳四溢的早晨
这是多年前的一个故事了。那时候,马东和马南还是两个孩子。马东十岁,而马南刚刚八岁。他们在枣树林里碰到陌生人的那一天,正好是马南八岁的生日。马南的生日在农历的七月,用奶奶的话说,刚好是小枣红屁股的时候。在我们这一带,小枣红了屁股,就说明开始变甜了,变得好吃了,如同一个姑娘的皮肤变得光滑红润,开始让人想入非非。
应该是秋闲的季节,而老人和妇女的户外活动却猛地多起来,她们来到离村子较近的地头上,坐在枣树下面忙她们该忙的事情。捏着针儿纳鞋底的,晃着梭子织渔网的,摇着纺车纺线的,择臭韭菜烂葱的……反正都是些针头线脑、鸡零狗碎的杂活儿,有一搭没一搭做着,嘴里却不停地唠叨着,七荤八素,张家长李家短的,随时会爆发出毫无忌惮的大笑,震得枣树叶子哗啦哗啦响。实际上,每个人都明白,她们是在守着自己家的枣树,防着那些偷枣的毛贼。有时候,孩子们不上学,也跟着跑过来瞎凑合。一时间,女人骂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孩子才不管呢,爬树、追鸟,玉米被撞得东倒西歪。
这一天天气晴好,太阳早早地从东边钻出来。马东和马南就像两个新兵蛋子一样,从一大早,便开始做准备。马东把晒干的胶泥蛋子收进一个布袋子里,马南接过来晃一晃,布袋子里便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胶泥蛋子圆圆的硬硬的,如果打在麻雀头上,麻雀就会像小枣似的从树上掉下来。
“‘扑通’一声,”马南笑着说,“‘扑通’就掉下来了,大冬瓜,你说是吧?”
马南叫马东大冬瓜,马东叫马南嘎小子。
“一会儿咱走的时候,千万要躲开那个孟姜女。”马东把嘴巴凑在马南的耳朵上,眼珠子转了转,很有点神秘地说,“听到没有,嘎小子?”
马南正使劲地拽着弹弓上的皮筋,并且眯着一只眼,做出瞄准的姿势,然后他松开皮筋,朝马东点点头。他们知道妹妹马红现在正盯着他们,每到他们想出去玩的时候,他们的妹妹马红总像一个“跟屁虫”似的跟着他们。
“就像一根尾巴,甩都甩不掉。”马南说。
“还爱哭,整天撇着嘴,跟孟姜女一样。”马东说。
于是,他们开始叫妹妹马红“孟姜女”“尾巴”和“跟屁虫”。
他们的叔叔马权从偏房里走出来。马权的手里提着一把刀。刀是木头把的,窄窄的,长长的,上面落满灰尘,刀背上生满酱红色的铁锈。马权来到枣树下面,他拿刀使劲地敲了几下树干,刀背上的铁锈纷纷地掉下来。马东和马南有些好奇,他们是第一次看到这把刀,他们没想到他们家的偏房里还藏着这么一把刀。他们来到叔叔身旁。
马南说:“哪来的一把刀,这么长?”
叔叔马权没理他,他正拿指甲盖试着刀刃,他的指甲盖黑黑的硬硬的,脏兮兮的,刀刃滑过去,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马东说:“你拿刀干什么?”
“宰人。”他们的叔叔马权猛地抬起头,朝他们吼了一嗓子。
这时候,一颗红透了的小枣正好落下来,砸在马南的头顶上,马南吓得哇地叫了一声。这颗小枣肯定遭虫咬了,现在还不到小枣红透的时候。奶奶说,虫子一咬,小枣就红。小枣红了,就会从树上掉下来。马东拾起那颗小枣,攥在手里。他看了看叔叔马权。他发现叔叔马权脸色铁青,眼珠通红,胡子也黑了许多。他们的叔叔马权耷拉着脸,真像要宰人的样子。
“倔骡子这是怎么了?跟狼狗似的。”马南说。马东和马南背地里管叔叔马权叫倔骡子。
马东和马南躲开叔叔,他们抬头看看太阳。白亮白亮的太阳已经高过偏房的屋脊,就像一个风筝似的悬在空中。
太阳一热,玉米叶上的露水就没有了。马东和马南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讨厌早晨的露水,弄得身上湿乎乎的,不舒服极了。现在,露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于是他们对了对眼光,便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准备走出家门。他们没想到,他们的妹妹马红就像一匹小马驹似的从屋里闯了出来。
“站住,马东。”马红的头发披散着,嘴里叼着一块馒头,两手边跑边向上提着裤子。
“你们想扔下我,没门。”马红气势汹汹的,如果不是头发长点,活脱脱的一个野小子。这丫头刚刚六岁,就神气得有点儿过头,这是奶奶说的。
但现在,马东和马南必须停下来,他们都害怕马红那惊天动地的哭声。马南拿手捂住腰里的胶泥弹子,扭过身子,昂着头看天。
马东说:“你干什么,马红,一惊一乍的。”
马红说:“你们想扔下我不管。”马红一口把馒头吞进嘴里,然后拍了拍手。
马东说:“我们就没想出去。”马东梗着脖子,咧着嘴,腰里的弹弓把儿硌得他肉皮疼。
还是马南聪明,他知道把话题引开。他把目光从天上拉回来,马上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说:“马红,咱姑姑咋样了?咱姑姑的病好了没有?”
马红一听这话,小脸立刻严肃起来,她伸出两只胳膊,踮起脚尖,搂住马东和马南的脖子,把他们的脑袋瓜拢到她脸前,声音低低地说:“姑姑光哭,姑姑从那天回家来后,就不停地哭。眼睛肿得跟水蜜桃那么大。姑姑不能吃东西,一吃就吐,爷爷正准备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请大夫呢。”
马东和马南都瞪大了眼睛。他们不能不相信马红的话,因为马红和奶奶、姑姑睡一间屋。姑姑哭,马红既能听到,也能看到。姑姑在城里的纺织厂做工,都好几年了,做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被爷爷和父亲接回家来。奶奶跟别人说,马静生病了。马静就是姑姑了。奶奶跟别人说话时,脸阴得像要下雨的样子。母亲和奶奶一向合不来,两个人老是指桑骂槐地斗几句嘴。尽管还在一个大门里进进出出,可勺子早就不在一个锅里搅和了。这几天,奶奶满脸阴云密布。母亲呢,却是一脸的阳光灿烂。母亲似乎也比往日勤快得多,一大早,就哼着小曲儿下地干活去了。
马东和马南问过母亲:“姑姑这是咋回事?”
母亲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打地洞。”
马东和马南不明白,说:“这与老鼠有啥关系?”
母亲说:“母鸡能变成凤凰吗?”
母亲盯着马东和马南问,有些趾高气扬的样子,搞得他俩一头雾水。
马东摇摇头说:“没见过凤凰。”
马南说:“母鸡也不错啊,可以下蛋,也可以吃肉。”
母亲朝着马南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就你奶奶的知道吃。”
不过,漆黑的夜里,懵懵懂懂的马东还是听到了一段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母亲说:“强扭的瓜不甜,不行就散伙拉倒啊。”
父亲说:“马静都做了流产,这要是传出去,咋活呀?”
母亲叹一口气,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唉,也不能喝药寻死啊。”
父母说的话,马东听不明白,一歪脖子,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爷爷和父亲从屋子里走出来。爷爷穿得很板正,黑裤子和黑布鞋都是新的,大热的天,爷爷还戴着他那顶帽子。爷爷的头发都掉光了,所以一年到头,爷爷都是戴着那顶带遮檐的黑帽子。爷爷手里提着一个黑人造革提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用说,那准是给大夫带的酒和点心。爷爷把人造革提包挎在自行车把上,推起自行车,便急匆匆地走出门去。爷爷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根本就没瞅他们三个一眼。爷爷太阳穴上的那颗黑痣不停地抖动着。
“姑姑得的什么病?”马南问马红。
马红摇摇头说:“谁知道?她又不说话,她光哭。”
“生病了就治病呗,也不能整天哭啊。”马东说。
“就跟孟姜女似的。”马南说。
“孟姜女?孟姜女是谁?”马红很认真地说。
马东和马南猛地笑起来,他们看着马红满脸迷惑的样子,便笑得更欢。
“马红,你过来。”父亲站在屋檐底下,他用舌头舔了舔卷好的纸烟,叼在嘴上。
马红听到父亲喊她,便回过头去问干什么。父亲说:“叫你过来你就过来。”父亲的嗓门猛地大了许多,模样看上去很凶,以往父亲可不是这个样子。
马红噘着嘴,扭着小屁股向父亲走去。这时候,叔叔马权把那块磨刀用的大青石搬出来,还端来一盆清水,放到枣树下面。叔叔正准备磨那把生锈的刀。
马东捅了捅马南的腰,脖子使劲朝外一扭。马南立刻就明白过来,他们悄悄地退出大门,然后撒腿便跑,他们叽叽咯咯地笑着,几乎一口气跑出村子。
“总算甩掉了这根尾巴。”马南停下来喘着气,又回头看了看村子。
他们最害怕马红哭天喊地地追上来,这次还好,村里的街道上只有一只黑狗瞪着眼睛瞧他俩。马东掏出弹弓,朝着黑狗晃了晃。黑狗龇开牙,想叫没叫出声来。马南就把马东拽跑了。他们跑到村子东边的破窑上。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