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散记(一)
我的故乡朱家角古镇
插队散记(一)
冯正平
摇着小船插队去
我和妹妹都是老三届毕业生,那年我18岁,妹妹16岁。根据当时的形势分配在本地农村插队,地点是现在的“东方绿舟”,当时称为青浦县朱家角公社山湾大队。
插队第一天(油画冯正平作)
1968年11月8日是个难忘的日子,生产队长摇了一条船来接我俩、还有表妹,我们三人插在同一个生产队。行李很简单:每人一付被褥加一网兜的日用品。小船伊伊呀呀地摇着,穿过窄窄的水巷,离开了我们生活十几年的小镇,驶入江面开阔的漕港河。江上清醒的空气,空灵的视野,冲淡了我们些许哀愁,也使我们暂时忘却了迁户口的心痛。看着队长灵活地摇船,好奇心油然而生,我想我该做些事情了,于是怯生生地对队长说:“让我来学学摇船好吗?”起初队长不同意,怕我掉入水中,我说:“我会游泳,以后总得学会摇船吧?”在我的坚持下,队长答应让我试试。谁知道刚一上手,橹就飘起来,从支点上滑出去了。队长告诉我:手要压住橹,用力要均匀。接着他与我共同掌橹摇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渐渐地有了些感觉,队长就松了手,我独自掌橹摇了百来米,正洋洋得意时,队长说:“你方向偏了。”我回头一看,只见船在水面掠过的是一条弧线,本来船在河中心的,现在快到河岸边了。队长说“那是你用力不均匀的缘故。”他边示范边告诉我:“向内用力大,叫做扳艄,船会向右转;向外用力大,叫做推艄,船会向左转;向内向外用力均匀,船就笔直向前。”我按队长说的调整了力度,果然船很听话,左右逢源。我一口气摇了三里路。到了村口,进入小河港浅滩,我又掉橹了,于是队长接过手,稳稳地把船摇到村里。
打谷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更有小孩子大声嚷嚷:“知识青年来了,快来看哟!”
船靠码头,队长嘱咐我们小心上岸,我满不在乎,操起网兜就往岸上跳,谁知用力过猛、把船蹬出去好远,我猝不及防一脚闯入了水中,引起小孩们的一阵哄笑。
队长把我们接到住所,我们都吓了一跳。天哪!所谓的房子十分怕人,墙壁是裸露的旧青砖砌成的,没抹灰浆,砖缝中透露着光亮,没有窗户,屋檐下一块镶嵌在墙壁中的玻璃算是光线的来源,脚下是高低不平的泥土地,房内有两张空竹榻、一只空米囤,靠门口处是一只刚砌好的灶头,这就是我妹妹与表妹的住所。后来听小孩说,这是猪棚改建的。由于时间仓促我的住所还没有安排,暂时住到一位农村小青年家里。
五十多年过去了,摇着小船去插队的情景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出塮与撒塮
农业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报、管、工”里,肥排行第二,当时流行口号,叫做“猪多肥多,肥多粮多!”“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可见肥料在农村的重要性。上世纪七十年代,化肥定量供应,供不应求。施肥绝大部分依靠农家肥料,因此家家户户都搭起一个猪棚,多者养四五头猪,少者也有二、三头。养猪是农民的副业,肥料可以卖給生产队,是记在账上,年底分红时结算,猪养大了卖到食品收购站,一百五、六十斤重的猪可以买得八十块钱左右,养二头猪的收入,加上肥料,可以与男社员一年的收入相当,所以猪圈是农民的聚宝盆。
猪养肥了就得卖掉,农民们叫“出猪猡”,他们往往会使点小伎俩,大清早,泡上一大盆稀稀的食料,里面加上很多味精,鲜味会促使猪胃口大开,把十来斤食料吃的干干净净,猪的体重就凭空增加了许多。当然这比现在的注水猪肉人道得多,因为不影响猪肉的品质,猪也不痛苦,这话就扯远了。
猪圈里放着稻草,供猪睡觉用,猪大小便均在圈里,猪粪多了再用稻草覆盖,久而久之在圈里就堆积了许多稻草与猪粪的混合物,农民称之为猪塮。出塮就是把猪棚里的垫猪圈的稻草和猪粪,运到田里做肥料。在出塮的前一天,队长会到社员家去统计那家需要出塮。出塮一般四个人为一组,其中一人为过磅员,其余三人自己装担自己挑。刚下乡时,过磅员的工作由女知识青年担任的比较多,挑担的人连人带担站上磅秤,然后扣掉人的体重,就是肥料的重量。
猪塮里稻草千丝万缕交合在一起,必须用尖齿铁搭,才能把稻草勾起来,因为有计量的依据,挑塮者都要争面子,把担子装得满满的,哼唷哼唷叫着号子挑到远远的水田里,一家农户的猪圈出完了,开始吃烟,吃烟是农村休息的别称。乘此空隙,有人回家喂猪,有人喝水,也有人抽烟。休息过后再到另外一家,一天里一班人马可以完成三家农户的出塮任务。
在水稻插秧之前,先要施肥整田,水田里已经灌满了水,男社员挑着一担担的猪塮,倒在田里,等到水田里猪塮基本放满时,队长会派五六个半大孩子把一堆堆的猪塮,细细地均匀地抛洒到大田的每个地方,这种农活叫做撒猪塮。刚到农村时,队长分配我去做这个活,看着臭哄哄的猪塮,我一下子愣住了。一团团的猪粪外表光溜溜的,摔碎的猪粪黏糊糊的,有的还冒着热气,一股酸臭的味道直冲鼻子,真叫人难以下手。那些半大孩子,卷起袖子,毫不犹豫地干了起来,他们双手抓起一捧捧猪塮,不停地洒向四周,水田里的高高堆起的猪塮瞬间变成星星点点的细小黑点融化在水田之中,他们熟练的动作,理所当然的神态,好像根本闻不到臭味似的,仿佛手中拿的是平常的物体,而不是臭不可闻的猪的粪便。在此情景中,我又能怎样呢?唯有咬着牙,闭着眼,狠下心,捞起猪塮撒起来,我边干边想,这粪便脏是肯定的,或许里面还有许多虫卵,如果感染了蛔虫、血吸虫、钩虫、猪绦虫该怎么办?我看着半大孩子们若无其事的样子,想到了愚昧即幸福,他们嘻嘻哈哈的神态也逼得我不得不装着笑脸。但是我还是不能释怀,为什么不改进一下操作方法呢,非要用手接触那猪的粪便呢?难道农村就不要讲卫生了吗?劳动过后我用肥皂洗了好几遍,还臭烘烘地延续了好几天。
种秧时节
江南的梅雨季节,正是种秧时节,沉沉的夜幕还未褪尽,劳动的号角已经吹响。天气时阴时雨,轻烟漠漠,覆盖大地,老天爷的脾气是很难猜测的,社员们把雨具带到田头,以防不测。天空阴霾密布,空气中饱含着水分,用毛巾向空中一兜,保管能挤出很多水来。
手扶拖拉机 “突!突!突!”冒着浓烟在艰难地爬行,几位男社员在拖拉机耕地的死角锄地,聊作修补;二头壮实的耕牛套着犁耙飞奔,犁耙上各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在高低不平的田间上下颠簸,仿佛跳动的音符,还不时传来对牛的吆喝声,他们正在整田平地。在耕牛耙过的大田里,水面平静如镜,水下泥土光滑细腻,等待着秧苗降临落地。
在学校“三秋农忙”割稻时,我曾惊奇过农民伯伯为何能够把水稻种得整整齐齐,现在我知道了其中的奥秘,这就是“经绳”的结果。“经绳”的社员用绳子把田划分成一条条的格局,每条宽度正好种二行十二株秧苗。社员们依绳插秧,岂有不整齐的道理。“经绳”时田头田尾各站一人,手执绳子两头,二个半大孩子分布在田里,手举着丫叉,挑起长长的绳子中段,放到指定的位置,两头的壮汉拉紧绳子,再用竹桩固定,如此反复,直到把整块田全部划分成完毕。
拔秧(版画冯正平作)
在秧板田那里,秧苗如嫩绿色的地毯,微风吹过,像刷子轻轻抚摸,在地毯上留下细细的波浪,随风而去。妇女们或坐在小矮凳上、或直接跪在秧田里拔秧,灵巧的双手来回颤动,一株株碧绿的秧苗就汇集在双手之间,二手合拢并成一把,再从身边抽出一根稻草,快速缠绕,用稻草别住,一扎秧索就活灵活现地呈现在眼前,随即被扔到身后,排成整齐的队伍。绿绿的秧田,黄色的草帽,五颜六色的衣服组成了秧田的视觉交响曲:发亮的水面如同白纸,一畦畦秧田如五线谱排列,拔秧的妇女就像蝌蚪文点缀其中。
“黄鳝!黄鳝!”一名妇女尖叫起来,一场围追堵击的战斗随之发生,黄鳝在秧苗间左冲右突,刚被抓住了又从手中滑落,另一名勇士把它抓住,可惜又滑溜溜逃走了,人们像蒙古民族玩“抢羊”的游戏,反反复复,几易其手,黄鳝终于被好运者擒住,放进塑料口袋,一场战役宣告结束。队长在远处高声呵斥,大家立即各就各位。有时也会虚惊一场,如看到秧田里逶迤游动的影子,凑近一看,原来是条水蛇,只得怏怏而归。
男社员整田工作完成后,留下几人继续“经绳”,此时女社员已经完成了拔秧任务,等待着男社员来挑秧。挑秧与平时挑担有些不同,归纳起来一个“滑”字可说。装担也有讲究,我们把秧根朝外、叶子靠里围成圈,一层层叠在畚箕里,装得高高的,白白的秧根闪烁着银光,光洁得耀眼。挑秧者大吼一声蹲身顶起担子,水就哗哗地直淌下来,慢慢移步走上田埂,田埂也马上变得湿漉漉的。在滑溜溜的田埂上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很容易摔跤,刚下乡时我摔过好几跤,在实践中慢慢体会到,脚趾弯曲,像钉子一样抠紧泥里,才能避免摔跤。然而一天下来,脚趾头不但酸痛得厉害,趾甲里还嵌满了污泥。当然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不摔跤,其他都是无足轻重的。
把秧挑到种秧的地方后,我们必须把秧均匀地抛洒到田里。抛秧好似天女散花,无数绿色的抛物线,犹如爆开的碧色焰火,轻轻落向水田,溅起朵朵白花。妇女们已经从拔秧的地方转移过来了,纷纷跳下水田,顺手拿起扔在手边的秧,快速插入水田里,就有一点点绿色融化在水中,徐徐融化开来。三十几名女社员倒退着,像在水中织着一块绿色的毯子,面前的绿色飞快地放大,由线变成面,很快就变成一大片。插秧可不是轻松的活,它比的是手脚麻利与腰的忍受能力,在农村插秧快的妇女是颇受人尊敬的,而插秧速度慢的人会很遭罪,俗称“关弄堂”。因为抛秧不可能做到正好不多不少,若抛少了,左右两边的人插得快,会把秧用光,你就无秧可用,只能大声求助,等到抛秧人再给你补充,浪费了时间,陷入到越等越慢的恶性循环之中;如果秧抛得太多,会在弄堂里积压很多秧索,你就得把它们一一扔出去,劳心又费力,同样影响速度。
妇女队长是人称小妹妹的姑娘,快人快语,惹人喜爱,劳动上绝对是一把好手,插秧总是一马当先,而且人缘极好,妇女们都很佩服她。
下午三点,乌云压制着大地,仅在天边留有一丝亮光,不久下起了蒙蒙细雨,而且越下越大,像要把大地淹没似的。田埂变得越来越滑,社员们穿上自己的法宝——塑料雨衣雨裤,虽然走路哗哗作响,行动有点不便,却能抵挡雨水。我可惨了,雨点落在眼镜上,迷迷糊糊的连路都看不清楚,不停地用手抹去镜片上的水滴,只能维持一、二分钟,只恨没有微型的汽车刮雨器装在镜片上。还有那不透气的塑料雨具,把汗水与热气包裹得严严实实,没过多久,衣服就像在水中浸过的一样。
挑秧(油画冯正平作)
天气的变化影响不了社员的劳动情绪,倒是加快了劳动的速度。还剩下一个多小时,挑来的秧已经足够有余,于是男社员也参加到种秧的行列。阿四根是男社员中的插秧高手,他替下小妹妹旁边的女社员,决心与女中豪杰小妹妹一比高下,只见两人的手如鸡啄米一般,上上下下忙个不停,更像缝纫机的机针上下跳动,节奏紧密,脚步随节奏后移,头部如摇头电扇左右摆动,呈现着舞蹈的韵律。我恍然大悟,舞台上的插秧舞就是这么来的。一直到田边结束,两人未分高下,赢得大家阵阵喝彩。
早晨出工时这里是一片白田,现在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望着开阔无际的一片碧绿,南宋诗人虞似良“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 的诗句立即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社员们可不管这些文质彬彬的玩意儿,一边洗脚一边嚷嚷着:“累死我了,插秧插得腰酸背痛!”另一个说:“连续几天拔秧,手皮都烂了”又一个说“哎唷!什么时候上岸呀!”(“上岸”是土话,即农忙结束的意思)队长呵呵地笑着,心想:“今天完成了那么多任务,几句牢骚也是不足为怪的,随他们说吧。”
收工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飘起了炊烟,我立即加紧步伐回家。农民们回家已经有热饭热菜等待着他们,而我们知识青年还得自己做饭呢!
耘稻
赤日炎炎,晴空万里,空气里弥漫着闷热,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青蛙躲在泥里喘息,小虫懒得出声。我们在大田里耘稻,面朝黄土背朝天,水的温度如开水一样,泡得我们像等待褪毛的猪。
今天的劳动是耘稻,就是在水稻田里拔草,把生存能力特强大的稗草与其他杂草拔干净。如今农村已经不干这个活了,农民把除草剂往田里一撒,大部分杂草就死了,那时可不行,既无除草剂,又无除草机,只能靠手工一棵一棵地拔。一天十几个小时弯腰曲背地拔草,谁都受不了,所以农民们都是跪在稻田里,膝盖陷在稻株行里爬行着前进,两手在稻根处摸索、拔草兼松土。
稻田的尽头处凉棚下,有二大桶在饲养场烧猪食的大锅里烧出来的茶,上面飘着一层泡沫,四只大碗浮在水面,我们三十来号人轮流使用它,作防暑降温用。从滚烫的水田里走上岸,喝一口用茶叶梗烧的、黒黑的、浓浓的茶,居然是一种美好的享受。
流了一上午的汗,我已经不再汗流浃背了。休息过后,老天像打了鸡血针似的更加发威,非把我们烤干不可。稻田里的水被太阳蒸腾得直冒气泡,发出朴朴的声响,空气颤颤巍巍地闪烁着,像蒙上了一层抖动的雾,一切东西都在恍恍惚惚的颤抖。我们咬着牙如狼牙山五壮士跳下悬崖一样,勇敢地跳下水田,继续我们艰苦的征程。蚂蟥却丝毫不怕热,兴冲冲地过来喝送上门来的免费的午餐,在我们毫无知觉下大吸我们的鲜血,等到我们发现时,它已经肚子滚圆,悄然离去了,留下的是流血不止的伤口。还有一种叫田山螬的小虫,咬人如针刺,会痛上好长时间。
最可恨的还有蚍蜉与蚊虫,蚂蟥、田山螬是偶尔来之,而蚊虫则骚扰不断。它们在你身前身后,跳舞唱歌,来感情时吻你一下,叫你奇痒难熬。你双手沾满了烂泥,想挠一下也不成。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活受罪。
我抬头望去离田头还有五十多米,急急地盼望着去喝一口那诱人的甘露,唯一的办法是尽快耘完这一行稻。“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我一边想着白居易的《观刈麦》,一边动作机械地在稻田里移动。谁知道越急越坏事,紧干慢干之际,突然感觉手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心里一凉,急忙缩回一看,不得了,一条划痕从手掌到指尖,足足有三公分长,鲜血马上像决堤的水,哗哗地流了出来,我连忙起身,草草把手在泥水里洗一下,捂住伤口走上田埂。
社员们围过来,有的帮我洗掉手上的泥,有的用毛巾帮我包扎止血,小青年富德在水田里细心摸索,找出了一块很大的玻璃,原来它就是划破我手的原凶。我们生产队有使用垃圾作肥料的习惯,这玻璃便来源于垃圾。
田间小憩(油画冯正平作)
队长派一名社员陪我去合作医疗室,路上鲜血把毛巾染成了红色,赤脚医生麻利地为我做了清创手术,还缝了四针,带着包扎好的伤口,我蹒跚回到家中。
这块玻璃堪称是我的冤家,我好端端的手被它划得血肉模糊,我靠双手挣工分的,现在不能了,它害我休息了一个星期,丢了百来个工分。我更恨扔玻璃的人,他丝毫没有与人为善的心,或许他随便一丢,也没有觉得做了害人的事,然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别人却为此遭了殃。
晚上队长与社员来看望我,安慰我的有之,骂扔玻璃缺德者有之,帮我做事情的小青年也有之;一名社员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个扔玻璃的人没有慈善之心。”我惊叹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他悄悄地告诉我:“我是信佛的,这话是我以前在庙里学到的。与人为善是人的善良本性。可惜现在讲究阶级斗争,也就不能说了!”
是呀!勿以恶小而为之,多么朴素的道理,假如我们每个人都能记住这个道理,世界不就安宁了吗?假如那个扔玻璃的人能够想到这个道理,世界上就会少一个人受伤。
从此以后,我扔垃圾时,一直把有害的危险垃圾清理开来,放到指定的地方,这不是我高尚,而是做人最起码的良心。
金色的稻船
弯弯的小河,清清的河水,潮起潮落,鱼虾嬉戏;河岸柳树,阿娜多姿,秋风送爽,稻谷飘香,农村的风景就像一幅画。
农村的小桥就如画中的点缀,架在清澈见底的小河上。小木桥大多很简陋,把粗木桩打进河底,搁上横梁,作为桥墩子,然后架上三根长跳板就成了。这种简易桥走上去晃晃悠悠的,看上去很浪漫,画在图画里也很入画,但是通行时其实是很难走的。刚下乡时我走小桥总是战战兢兢的,后来我们不仅能够快步如飞,而且还能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轻松往来。
秋收季节,放眼望去,田野一片金黄,成熟的水稻发出阵阵清香,催促我们开镰。那天天气晴朗,空中飘着朵朵白云,漕港河畔的一大片稻田里,我队社员正在收稻进庄。女社员忙着装担,灵巧的双手轻轻一挽,钩绳的活结已经把稻子捆得紧紧的;男社员抄起扁担,往扎好的稻垜里一插,顺手一勾,担子就上了肩,他们踏着轻快的步子,把稻捆挑到船上。天气凉爽,我心情也舒畅,稻担沙沙地响着如伴奏,合着轻松的脚步,我走过田埂,踏过跳板,登上稻船,把扁担轻轻一压,前面的一捆稻子顺势就掉落到船上,再扭转身体把扁担轻轻一甩,身后的那捆稻也到达了装船老农的面前。农民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把两只木船并排栓在一起,看上去像双体客轮,然后在上面堆放层层叠叠的水稻。在经验丰富的老农手中,稻子堆得又高又整齐,象四四方方的高高的城堡。船刚装满立刻起航,紧接着又有两条船靠上来,以供川流不息的男人堆放金灿灿的稻子。
满载的稻船缓缓的漂浮开去,两人在船尾摇着双撸,船头一人撑着竹篙,并且不停地喊话,帮助摇橹者掌握方向。一轮夕阳在地平线上跳跃,给稻船披上一片金光,水面像万条金蛇游动,高高的稻堆遮掩了小小的人形,远远望去象无人驾驶的船舰。我突然发现:金色的漕港河水面上飘荡着金色的稻船,很像法国巡回画派中描摹的景象,也如俄罗斯风景画家列维坦创造的油画,我不由得陷入了遐想,呆呆地凝视着,小青年培林推推我:“你一动不动地在看什么?”我说:“你瞧,多美的情景啊!”他向我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说:“就二只稻船有什么好看的。”我很奇怪,这么美好的画面与色彩,培林怎么会感觉不到呢?或许我们初来乍到,大惊小怪,还没有审美疲劳,也或许劳动的疲劳已经消磨了培林的审美的爱好。就像我们看黄山,一步一风景,连连呼惊奇,可是黄山挑夫说:“山上都是石头,有啥好看头?你们城市人,花钱买苦吃。”
稻船拐了弯,离开漕港河进入村港,堤岸遮住了小船,远远望去就像一垜自己移动的方城,渐渐逼近小桥。眼看低矮的桥板档住了高高的稻船,挑稻的男社员中立即有二人奔过去将桥板抬起。远远望去二人像杂技演员,脚下踩着立锥之地,手上托着百斤桥板,稻船在高高抬起的桥板下面齐齐通过。夕阳西下,照得满地金光,村里传来公鸡的声声打鸣,屋顶炊烟渺渺飘向天际,黄狗逗着孩子玩儿,树梢上挂满了碎金,好一派宁静平和的景像。
但是你得知道:悠闲的心情、诗情与画意绝对替代不了农民的艰辛,无论是挑稻上船,还是摇橹撑篙,即使是抬桥板,没有足够的力气与一定的技巧,都是不行的,我单薄的身体也是熬过了艰苦的磨练才适应的。否则扭腰、摔跤、掉水中都将成为可能。劳动创造财富从来都是脚踏实的,来不得半点虚假,也没有无边的浪漫。
作者简介 :冯正平,1949年生.上海市中学高级教师,上海市美学会会员、上海市颜文樑艺术促进会会员、上海市青浦区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青浦区美术家协会会员、九三学社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