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那山,那水
【编者按】
那山,那水,那人和那块韭菜园子占据着我整个的年少时期。一直鲜活地存居在自己的心里。那里见证我的梦想的启程和远航,对于童年少年时的栖息地有割舍不了的故乡情与说不尽的爱。“总是在离开的时候,才知道故乡的尺寸和分量,它通常比我们的手提箱要沉,用整个童年的身量也拎不动。无论走多远,故乡,总是压在箱子最底下的那一块,陈旧而笃实。”
——编辑 梨书一酉
搬家时整理旧物,零零碎碎的东西真是不少。有的想扔掉,有的还想留着。留着干什么,也说不清楚理由,留就留着吧,多个念想心里或许对过往世事会有一份踏踏实实地记忆。挑挑拣拣之下,发现一个包裹,不大,白洋布缝的袋子,颜色已经发黄,里边是两双布鞋。黑色条绒鞋面的拉带鞋。看针线应该是母亲的活计,一针一线,密密实实,端端正正。看包裹地址,是父亲的笔体,阔阔气气地写着两排字,最末的几个字瞬间像几只小飞虫一样落在我的心口上,来来回回的碰撞着彼此,想找一个出口冲出去,飞回那遥远的记忆当中,和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好好的闹一闹,再和那些人,亲亲热热地撕磨一阵子,不管是渠水边上的一节子甘草根,还是五爷爷家房檐子低下柳条筐里的风干馍馍,尝一口,都是甜的,香的,酥的,脆的。
是的,是韭菜园子,是那个我生活了十四年,却埋藏在我记忆深处的地方,是我写下第一首诗的地方,是我在母亲的指导下学会做拉条子的地方,是我冬天踩着厚厚的积雪去挑水的地方,是在雷雨过后我穿着花布鞋踏着露水追赶彩虹的地方,也是我青春梦想开始的地方。
韭菜园子,不是一个园子。是一条沟,一条不深不浅的沟,在新疆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南北走向,南边,离天山近的叫上韭菜园子,北边,是下韭菜园子。两个园子,形成一条山沟。沟里住着六十多院庄户人家,大部分都是回族,汉族也有两家,乡里乡亲之间,已经相处了几辈子人的光阴,习俗习惯都已经没有了分别。土坯房,三五间一个院子,一律坐北朝南,房顶上前廊后廊分出了阴阳两面,松木檩条一根根地突出房檐子一小截,一年四季都挂在风里,太阳西下的时候在地面上印出一道一道的影子,好象要攒着劲儿地把房子里边的烟火散出去,扩出去。沟里还有田,东一块,西一片,不规则的形状,在不同的季节里种着冬麦,春麦,玉米,大蒜,土豆,蚕豆,也有人种胡麻,但是,因着气候,怎么种,都是一年一季,只能倒着茬子的种。沟两旁有土山,裸露,黄色,光秃秃的,一坡一坡地秃出去。也有石头山,山峰陡峭,不可攀爬。在土山和石头山中间,也是山,是长着野草的山,有黄蒿,骆驼蓬,也有芨芨草,都长不高。雨水多的年份,草也疯长,春天远远望过去,一片绿,填满了眼,走近了却是最高没到人的小腿肚子,有的地方还漫不过脚面。在草与草之间的空隙处,是人的脚踩出的路,晴天,走出去,有细细的黄土落在鞋面上,黑条绒的鞋面就会淡了颜色,新鞋变黄,旧鞋变灰。雨天少,但是也很恼人,依旧是黄土,和着雨水,变成稀溏稀溏的泥,粘满鞋底子,鞋面子,还有裤子的下半截。还有河。一条冬天结冰,夏天流水的河。不宽,没有桥,水不深,夏天,上午水量小,清澈,下午,水声呼啸而下,水色浑浊。是天山雪水。新疆七八月份的气候,午时温度慢慢升高,高温辐射下天山上的雪就融化的快,一个上午,积少成多,顺流而下,就能装满一条河。有时候,水太多,就会冲上河岸,淹没几亩庄稼地。
洪水漫过庄稼地,是在一个下午,在我十四岁的记忆里,这一年,雨水多,下了三天的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紧一阵慢一阵地落下一些凉凉的雨星子,一村子人口吃水的泉眼,也混进了雨水,挑回来的都是腥黄的泥水,沉淀半天也看不出清澈,只能将就着洗洗涮涮,喝水的欲望一忍再忍。院子里还流着雨水积聚起来的小溪流,黄色的泥汤子裹着鸡粪,羊屎蛋,弯弯曲曲地寻着道路流进土墙跟底下的水洞,有一块塑料布没能穿过水洞,明晃晃地贴在水洞一边,泛着白光。庄稼被淹的消息和那浑浊的水头争抢着道路一起疯跑,呼呼叫嚷的洪水,裹着树枝子,还有烂菜叶子和乱草,横冲直撞,先到上韭菜园子,又到了下韭菜园子。被淹的庄稼是东梁坡下王家三哥的两亩地,种着蚕豆,刚开败了花长出一个个豆荚,里边排满了小豆子。这是三哥的自留地,土劲儿肥,去年种了土豆,今年收了蚕豆,打算来年接着这个肥茬子种春麦。
三哥和三嫂子是光着脚跑到地边子上的。其实已经没有自己家的地边子了,连去年在地边子上长起来的那棵小榆树都没有了。脚底下踩着的分明已是别人家的地了,也种着蚕豆,豆秧子被雨水压着,歪着身子,在细雨里绿着。三哥的脚心被什么扎了一下,揪心地疼,眼前的洪水仍旧伸着贪婪的大舌头,舔着那一层一层的泥土,用尽力气把那些黄土推进翻转的水雾里,好似岁月的利爪,一下伸出去,捏一下,就把人一辈子的光景时日抓的所剩无几,不管是好日月还是坏光阴。八月里,庄稼地里除去庄稼就是盘根错节的各种根,它们攀着泥土,贪着雨水。但是洪水却是一只无情无意的猛兽,它们吞掉了泥土,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些根。又一个浪头打过来,三哥有些站不稳,有点迷眼,再睁眼,不远处土坎子边上有一棵树倒在了洪水里,很快就被冲走了。三嫂子胆子小,站在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她不敢看那浑浊不见底的水,也不敢看三哥脸,更不敢说话。三哥脾气暴,家里里里外外从来都是他说了算,包括今年种什么庄稼,买几只鸡娃子养。
王家三哥来找父亲的时候,父亲刚下班回来,正坐在八仙桌前吃母亲做的汤饭,薄薄碎碎的面片,盛了大半碗,炝汤的时候里边放了羊油,灯光下有一圈一圈的油花子。父亲一口一口地吃着,听三哥说话。三哥说自留地让水淹了,地没了,收成也没了。父亲不说话,仍旧吃饭。三哥又说,麻杏石甘汤,他已经背会了,今天学哪个。父亲看一眼三哥,伸手把柜子上的《本草纲目》给了他,说让他自己看。
父亲是跟师傅出徒的大夫,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医,望闻问切,三部九侯,招招势势都透着威严,没有丝毫的马虎,一年前收了三哥做徒弟。每天,三哥除去务习那几亩地的庄稼,就是跟着父亲背汤头药性,背十八反十九畏,对家里的光阴也不太上心,三口人的日子过得汤汤水水没有多的油星子。三哥脾气暴,但是暴的极有分寸,只对三嫂子暴,对别人一律没脾气,尤其是父亲每次给他钱的时候,腰都会弯得很低。三哥和三嫂子是换头亲,三哥的妹妹做了三嫂子的弟媳妇。三嫂子没文化,嫁了三哥着实在心里美了一阵子,初中毕业的三哥是有文化的人。刚结婚那几年,每年春天,三口人的地要把籽种种进去, 种什么,三哥说了算,撒了籽种三哥就出去闲浪。去乡里,去县里,去别的村子里,早出晚归很忙的样子,忙到连一把烧灶房锅头的柴草都顾不上拣回来。所以,一年前,当三哥提出要跟父亲学医的时候,三嫂子想让三哥收收心,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同意的结果就是家里里里外外的活计都归她干。没柴烧的时候,嫂子就去西梁坡上拣干死的红柳,天麻麻黑,有时候还能看见獾猪,狐狸,嗖嗖地从眼前跑过去。到了夏天,别人家的麦地里都是绿油油地翠着,三哥家的麦地里除了春麦还长燕麦,燕麦长起来比较张狂,一嘟噜一嘟噜的穗子,低着头等着成熟,也等待着三嫂子一把一把地把它们撸下来,放到榆条筐里,然后再装进旧的化肥袋子里。有时候燕麦叶子也像报复什么似的,把三嫂子的手指头割出一道道口子,血流出来,先是红艳艳的,后来变成褐色,在三嫂子的皮肤上结一层痂。三嫂子是感觉不到疼的,因为她手里抱着回家做饭的柴火。三嫂子精瘦,话少,眉眼清静,能劳做,苦性好,爱干净,在娘家是三丫头,到了婆家又做三媳妇,一手好茶饭,伺侯着婆婆公公,还有三哥和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三哥不爱干活,只爱做主,三嫂子只干活不做主,省心不省力。心境烦的时候,就几天不吃饭,几天不说话,等三哥吃不到合口的饭,也烦了,两个人就打架,你来我往的过招,也不伤皮肉。也有火气闹大的时候,碎玻璃,破碗碴子哪里都是,两个孩子吓的跑出好远,躲在葵花地里不敢回家,饿了就掐葵花籽吃。三哥三嫂这种打打闹闹的日子,持续了好多年,虽然闹的鸡犬不宁,但是,日子倒也照样一餐一饭年年日日地过下来。母亲说,三嫂子是懂事明理的好媳妇,忍性好,两口子那么狠心地打架,头发都揪下来了,从来没有哭哭啼啼地回过娘家,回族人家的媳妇,就得有浓烟穿腔子过肠子也不跳腾地忍性才好呢。
父亲脾气也不太温和,固执,好强,不苟言笑。喜欢鸭舌帽,中山装,母亲做的黑条绒松紧口步鞋。下班回来吃了饭就开始听着秦腔《回荆州》,喝着酽茶给左邻右舍修收音机,录音机,或者电视机,一幅酽茶三五碗,意在镢头边的好兴致。单位放假的时候,还会摆开了木匠家什做小板凳,也有做门窗的时候,木头花子一卷一卷地从推刨子口里吐出来,娇娇的淡黄色,飘出松香。冬天的时候,母亲闲时就会坐在廊檐底下捻毛线,斜斜的阳光被圈在院子里,随着母亲手里的毛线一丝一缕地透着温暖,那些细白均匀的线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会从父亲左手右手里绕一圈,变成我们姊妹的毛衣,毛裤,毛袜子。父亲读书不多,据奶奶说是因为三年困难时期,被饥荒日子折磨的断了继续上学的念想,跟师傅学医时十六岁,靠死记硬背一路学下来,心眼儿灵活,学什么都快。按着奶奶的说法,是眼巧的缘故。
记忆中,韭菜园子的路总是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不管晴天还是阴天,一年四季各有各的样子,就像这个山沟里每一户人家的光阴一样,各有各的难肠。两山夹一沟,山山水水都被挤在一起,遇到刮风的天气,南风北风卷着腥黄的尘土,在山坡上竖起一根大拄子,一圈一圈地在半空中旋转,有鸟被绕进圈子里,一晃就看不见了,等随着烂草叶子和尘土落下来的时候,翅膀都不齐全。八九岁的时候,邻居家的姐姐总是说旋风是鬼,不吉利,要用镰刀砍了它的腿才对,听着就害怕。
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八月份,学校放暑假,刚好也是准备收秋的时候,可以帮着母亲拔大蒜地里的杂草。韭菜园子接近天山北麓,土质雨水适合大蒜生长,包产到户之后,政府也鼓励大蒜种植,因此,家家户户三分之一的地里都种着大蒜,一行一行的大蒜,铺满了地。八月里泛着青灰色的蒜秧子,正是要抽蒜苔的时候,吸足水分的细条叶子,最末长出的一片像极了小旗子,在风里摇一两天就会把蒜苔招惹出来。父亲依旧每天去上班,只有在农活紧的时候才请假回家干活。我每天和母亲相跟着去蒜地里拔草,秋阳狠毒,大蒜隔几天就得浇一次水,浇一次水就会长出许多杂草,就像人的烦恼一样,阴天晴天都不忘了长出来。
人的脑筋里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在一个生生息息几辈子人过活的地方,突然间有一天,就会有一个想离开的想法,突然间就觉得即使自己家门口长满了苜蓿,别处的苦豆秧子也都是好的。
十八岁以后,我一直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总是做着关于韭菜园子的梦,一年又一年。有一年,父亲说,三哥离开了韭菜园子。三哥是卖了房子,带着一家老小走的,走的义无返顾,说是去南方开饭馆,远到不能再远。空荡荡的院子里,四间房被拆的七零八落,一根檩条头戳着地,像着急赶车的人没来得及拿走的一节手杖,孤零零地。
后来,我也彻底的离开了韭菜园子。因着一份缘分,亦或是一丝梦想,来到北京。
怀旧,是一个人血液里最初的本分,故乡一丝一缕的记忆,却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大的底气,走多远,都山水依然,花影分明。
在匆匆的列车上看书,想起一段话:总是在离开的时候,才知道故乡的尺寸和分量,它通常比我们的手提箱要沉,用整个童年的身量也拎不动。无论走多远,故乡,总是压在箱子最底下的那一块,陈旧而笃实。
韭菜园子,是我童年少年记忆的一片栖息地,有生命萌出的喜悦,有岁月消逝的失落,沟沟坎坎里都各有一处光阴,平淡,琐碎,卑微却又真实。
那些一天天成长起来的梦想,攀爬在村子西边水利发电站的四五十级台阶上,在十八岁的梦里,明亮着,等待着,直到今天,和我中年的梦会合,然后,转身,一起回到童年少年的记忆里,说着,说着,断断续续,零零落落,永远也说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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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如水 | 图片 网络 | 编辑 梨书一酉 张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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