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修学:桑榆暮景四人行
桑榆暮景四人行
文|耿修学 图|余一梦
许多年前,那还是没有退休的时候,在市文化局调研员王振声先生的一再鼓励下,我这个慵懒不爱锻炼身体的人,终被他的热心肠所感染,两人便结成对子,只要在节假日有时间,我们就开始徒步远足,时间三两日不等,夜晚乡野小旅店就是我们落脚借宿的地方。
两人这种走向大自然的方式,被著名学者、湖北师范学院的黄瑞云教授闻知,老先生非常推崇我们这种做法,无需动员,便欣然成为我们中的一名伙伴;不久,市书法家协会原主席樊稼生先生亦知道此事,一天,在路上不期而遇,特别提醒,再出行,算上他一个。就这样,我们四位老者走到了一起。
也许是黄教授、樊主席的名人效应,这事在黄石市文艺界的朋友圈中传开了,虽然,轮到出行,他们中有的人也临时参加进来,却不能长期坚持,只有我们四位不离不弃,始终以一个集体行走在自然山水间,既共同分享了山川形胜的野趣,也经历了难以预测的困窘和惊险时刻。
那是在十年前的一次出行,我们的徒步路线终点选在鄂州的梁子湖,从铁山起程,计划当天到大冶的黄金湖夜宿。等到我们一行体乏腹空走到黄金湖镇时,已是落日坠山家家亮灯时刻。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座著名的渔镇,整条街道居然没有一家餐馆,还有更让人之焦虑的事情:从街头走到街尾,也没见到一家鸡毛小旅店。在这举目无亲、远乡僻壤的地方,四个站在暗夜里的老头子,人困马乏,饥肠辘辘,吃没地方吃,住没地方住,那窘态只能用穷途末路一词来形容。
正在大家无计可施之时,方才我们问过路的老人又折转身走了过来,告诉距镇较远的湖边有座财政招待所,不过,一般不对外营业,“你们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收留住一晚?”
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摸到湖边的财政招待所,果然,看门老头说不接待外人。说了许多好话,他依然坚持不肯让我们进去。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斯文可言?在老头呵斥下,我们闯入大门进到招待所,柜台服务员对我们四位求宿者也是一口回绝,原来黄石财政局正在那里召开市、县财政会议。黄教授、樊主席的学生可谓桃李满江城,一时许多人认出了他们,呼喊着围了过来,这热烈场景惊动了招待所领导,又是安排用餐,又是安排住宿,忙得不亦乐乎。
这黄金湖经历的曲折如果也算风景的话,可是寻常找不到的“风景”。
我们走向自然,并非刻意迷恋名山大川,追寻游山玩水享乐,我们磨砺的是体脚力度,感受的是身心愉悦,搜求的是乡土野趣,我们眼中最美的风景,就是原生态的自然山水。
生活在黄石数十年,四人都不知道大冶有个叫大泉沟的地方。听说那里要开发成景区,黄教授提议,趁其还没有包装,何不赶早去看看原汤原汁的大冶第一沟呢?
那是个秋日,四人在大冶县一个乡间小汽车站下车,一路走一路问,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四人中连我这个“小字辈”都走的气喘吁吁,就是年逾八旬我们中最能走的樊老先生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可大泉沟的山峰还裹在远方的云雾之中。这时,正好有一乡间载客的摩托车路过,彼此一番谦让,我们硬是将樊老推上座,剩下三人继续赶路。等到我们走到大泉沟口,却遍寻不见老寿星。分析来分析去,只有一种可能,也许老人家贪山恋水的心情太急了,抛下我们径自进沟去了。于是,三人加快脚步,一边往前追赶,一边不停吆喝。如此紧赶慢赶走了数华里,依旧没见要找人的影子。越往沟深处走,路越来越窄,沟越来越深,芭茅越来越密,最后,近乎无路可走。三人心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显然,这样的路径樊老决不可能独自一人再往前走。一番合计,三人只好原路折回,出沟继续寻找。我私下还有一种担心,这么窄的小径,一个高迈岁数的老人,万一失足滚下沟去,那后果……真是越想越害怕。我们一边走,一边不停向沟底张望,还高声大嗓不停呼喊:“樊老!樊老!”深深山谷回响着我们苍老悲凉的声音。
折回到沟口,依然未见樊老影子,我们已近乎绝望。忽然,黄教授发现沟口山上有一庙宇,我和老王马不停蹄直奔庙门而去,满怀希望又变成失望,问遍几位出家人,都说没见到我们要找的人。我和老王都累得快趴下了,坐在庙门前四处张望,忽见庙后山坡上有一村庄,人到这时已失去正常思维,明知这是外来人不可能去的地方,我和老王还是坚持去碰碰运气。两人蹚着齐肩深的山茅草,最后,终因无路可走,中途不得不又折返回来。
再次回到大泉沟口,三人一番商议,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找下去。黄教授提议他和老王到沟口的另一边寻找,我独自一人到沟口外的施工点寻找。走到半途,沟的那一边传来呼叫声,等到我汗流浃背赶到时,只见我们的樊老先生,被众多村妇围坐在中间,正起劲听他谈天说地。精彩的故事不时逗得村妇们发出阵阵笑声!
原来,摩托车进沟口的路和我们进沟口的路走的不是一条道,我们在这边找,他在那边等,阴差阳错,白白受了场虚惊!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能看到大泉沟的风景,樊老一点不感到遗憾,村妇们的热情比无言的山水更值得回味,樊老说:“风景这边独好!”
身为研究老、庄哲学思想的黄瑞云教授和一生追寻笔墨之趣的书法家樊老先生,随同我和老王走向自然山水,原先,我们对他两老结伴的理解仅仅停留在强身健体、怡情养性的浅层次认识上。
直到黄教授赠我《老子本原》《庄子本原》两部大作和樊稼生主席赠我一书法横批,半懂不懂拜读之后,才揣摩到两位老师热衷自然似乎隐含着更深的精神追求。
历代老庄思想的崇尚者,他们的自然观和逍遥游,无不把远离俗世和尘寰,当做一种价值取向,在山水造化中会意老庄玄境,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心照和满足。学者眼中的山水和我辈俗人眼中的山水是不一样的。黄教授这两本洋溢着生命醇芳和古代先贤哲理的书,将古奥的文字诠释得通晓畅达,既继承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又独辟蹊径自成一家,说不定,其灵感就孕育在我们走过的青山秀水之间呢?
樊老书法横批挂在我家中厅堂,词牌《定风波》,作者苏轼老夫子。“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写元丰壬戌年三月七日,苏老夫子黄州沙湖道中遇雨,同行者皆狼狈,而苏轼却在雨中一边徐缓行走,一边借雨咏怀,表现此人面对艰难困顿而处之泰然的乐观精神。
樊老书法笔韵清雅,柔中有刚,是书法上品。迷恋书法艺术的人,常常以同样的痴情迷恋大自然,汲山水之灵气,孕毫端之功夫,喻示的就是人与自然、字与自然的永恒关系。
樊老书赠沙湖道中遇雨词,可谓颇费匠心,不但表达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也暗含我们结伴而行应把苏轼沙湖雨中的乐观精神视作自己的楷模。
岁月催人老。如果按平均年龄计算,我们四位已是八十余岁的耄耋老人,再长途跋涉行走已不现实。生命不息,奋斗不止,锻炼身体依然是我们每天不可或缺的功课。但是,我最怀念的还是那远离俗世、寄情山水、乐而忘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