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到老亦难工|叶嘉莹《沧海波澄》指疵

文章到老亦难工

——叶嘉莹《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指疵

文|余一梦

《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叶嘉莹著,中华书局2017年11月1版1印,寻常开本,204页,定价36元,有点贵。

我这人有一个很坏的毛病,就是看书喜欢挑毛病。当然不是说这书贵,贵有贵的理由。我是说它的内容。

1980年代以后出的书,找不出毛病的,极少见。一本20万字的书,很容易找出20处以上的问题,有的可以找出上百处。有文字错讹,有标点错讹,也有语言表达方面的问题。这本书的毛病主要是后一种。

近年来叶嘉莹先生在大陆的名声很大,先后获得几个重要荣誉:2008年获中华诗词学会首届“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2013年获“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2016年获“2015—2016年度影响世界华人大奖”。因此,我是怀着崇敬和探求的心情来看这本书的。

去年买过一本叶先生讲汉魏六朝诗的书,获得了一些新鲜的知识和见解。例如,曹操《短歌行》中的不少佳句都是从《诗经》原文照搬,“青青子衿”四句是表示希望招附孙权和刘琦,而“明明如月”四句则是想招附刘备。但该书有时讲得过于琐细,还偶有过度解读之处。总的感觉,叶先生对古诗词有深入的研究,诗词也写得好,我尤其喜爱她的一首《鹧鸪天》:

似水年光去不停。长河如听逝波声。梧桐已分经霜死,幺凤谁传浴火生。

花谢后,月偏明。夜凉深处露华凝。柔蚕枉自丝难尽,可有天孙织锦成。

《沧海波澄》翻阅一过,对叶先生的人生际遇有了大致的了解,对她晚年的选择也有一定的理解。但这本书给我直接的印象是,叶先生的现代汉语书写能力或者说表达能力算不上好。下面举例说明。

第45页,叶先生讲她作于1944年的一首七律《摇落》,诗云:

高柳鸣蝉怨未休,倏惊摇落动新愁。

云凝墨色仍将雨,树有商声已是秋。

三径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楼。

征鸿岁岁无消息,肠断江河日夜流。

这首诗中,“三径”“元亮宅”“仲宣楼”属用典,可作说明,但“高柳鸣蝉”“云凝墨色”似不必说,意思明白,意境读者可各自体会。第七句是说抗战时期,与父亲失去联系。但是,作者不讲,读者作别的理解也未尝不可。如果一定要讲,那么第一个应该解释的,是“商声”。可是作者不仅讲了征鸿,讲了元亮宅,也讲了鸣蝉、云凝墨色,说到商声,却轻轻带过。

第50页,叶先生抄录了自己的另一首七律: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

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

然后阐释:“'尽夜狂风撼大城’,是说北京城狂风怒吼,吹得电线呜呜地叫,而且这一句不但是写现实的风雪,而且也写出了抗战中的沦亡。”一句话中,接连用两个“而且”,后一个完全多余。

在接下来的解说中,有如下一段:

我从小就说出“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这样的话,我那时候其实也不过二十岁,但是我早已准备接受来自国家所有忧愁和苦难。......我不会离世隐居,到荒山之中去修行。......其实当年我就已经说了“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的话,我不是远离城市去逃避,我可以不追求世上的一切,但是我活在世上,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境,过乐观、积极、进取的生活......

这段话有两个问题。一是重复。同一个自然段里,“我从小……的话”和“其实当年......的话”,两句的文字和意思几乎一样,属于重复,而两句话中又引用相同的诗句,更是重复。二是费解。逃禅,有二义,一指逃离禅佛,二指遁世而参禅。前者逃禅入世,后者遁世参禅,意思恰好相反。叶先生诗“逃禅不借隐为名”,读者很容易理解成:我是真的遁世,而不是为了博取一个隐的名声,实则想走“钟南捷径”。然而作者的阐述却与此意相左,甚至可以说是相反。如果没有看过她的阐述,有多少人会像她那样理解呢?

第67页:

我先生的工作是他的姐夫介绍的,他的姐姐在家里可以说是“姑奶奶”,是贵客,我是辈分最小的小媳妇,因此我要做一切的事情。我先生的姐夫的姐姐生了孩子,我要从我们住的地方走到外面的市区,去买蹄膀肉回来炖汤,看孩子。

——如果只看前一句,谁的姐姐,容易分辨,没有问题。但紧接着的那一句,却使读者不敢确定,前面所说的姐姐,究竟是先生的姐姐,还是先生姐夫的姐姐。不管是同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样表述欠妥。

第69页:

我的堂兄原来在台南的一所私立女子中学教书,他找到一个待遇更好的中学,就不在那里教书了,他就介绍我去了。我是“有思想问题”的人,因为怕有记录,我不敢到公立中学去教书,就到一所私立女子中学去教书。我没有工作,又不能一直在人家家里打地铺,我带着我的女儿就去了光华女子中学。

——以上三句话,带来两个问题。其一,语意含混,可能造成歧义。按说,前后两次提到“一所私立女子中学”,应该是指同一所中学,但作者这样记述,又让人不敢确定。如果将第二句中的“一所私立中学”改成“那所私立中学,就不会有歧义了。第三句,作者忽然提到“光华女子中学”。按理说,“光华”就是前面所说的私立女子中学,但作者如此行文,实在让人诧异。其二,这几句话里用了6个“我”字,既无必要,又显啰嗦,删掉4个也不会影响文意。

第71页:

我从前在彰化女中的一个同事当时到台北二女中教书,她问我,愿不愿意到台北来教书?我说:“好。”而且我跟她提要求,我说:“你要叫我来台北教书,最好给我先生也找一个工作……”

——这几句话也有问题。叶先生在台南,朋友在台北。第一句话中的第一个“到”应用“在”,同事问她的那句话,应该加引号,否则就须删掉“来”字,第三个也应该用“去”。这是第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那个“而且”用得不当。从语意看,这里不是递进关系,而是转折关系:我愿意到台北工作,但你最好也给我先生在台北找一个工作。

第112页:

1976年,我从温哥华到美国去参加一个中国文学的会议,我从温哥华上飞机,先飞到多伦多,然后又飞到美国的匹兹堡。我从温哥华上飞机时就想……

第115页:

我一辈子吃苦耐劳,为了我的家,我什么苦难都忍受了。现在我的小女儿也结婚了,我的大女儿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引者注:指女儿女婿遭遇车祸丧生)。

——以上两段话,有两个问题。一是啰嗦。“我从温哥华”接连出现三次,完全没有必要;“我”字也用得太多。二是最后一句话表述不清,或者说逻辑不清。我理解,作者的本意是:她含辛茹苦,把两个女儿带大,大女儿成家了,小女儿也结婚了,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了,没料到突遇噩耗。但是,从行文看,小女儿结婚了,与大女儿遭遇车祸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因此“竟然”一词用得不妥。

第115页:

作者记:“1978年,我写了《向晚》二首……”可下一页,作者又说:“在没到北大以前,我写了《向晚》二首。”也是重复。

其他还有一些,不再列举。吹毛求疵,还望叶老见谅。

叶先生在本书附录了两篇公开课讲稿,第二篇是《陈曾寿词中的遗民心态》。

陈曾寿(1878—1949)是湖北蕲水人,他的曾祖父是陈沆,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状元,颇有诗名,可惜素志未申,41岁就去世了。陈曾寿光绪二十八年(1902)考取举人,次年连捷成进士,做过刑部主事、学部郎中。不久遇上辛亥革命,逃亡南方,不仅丢了前途,而且生计困顿。陈宝琛是帝师,他是后师,溥仪逃往东北后,把他也叫过去了。他发现溥仪小朝廷完全被日人控制,便愤而回了南方,1949年在贫困中逝于上海。

我要感谢叶嘉莹先生,让我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黄冈同乡。

武昌起义后,陈曾寿隐居杭州西湖十年之久,所居推窗可赏雷峰夕照,他写过一首《浣溪沙》:

修到南屏数晚钟,目成朝暮一雷峰。纁黄深浅画难工。

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

这是作者的伤心之语,也是献给清王朝的挽诗。陈曾寿少年得志,本拟建一番功业,谁知遭逢末世,落得潜隐湖畔,独听晚钟,但毕竟还有雷峰夕照可看,然而雷峰塔竟然倒塌了。“为谁粉碎到虚空?”作者无言问天,悲哀至极。

叶先生说,陈曾寿是亡国之臣,故以遗民自居。其实她自己也是遗民心态,写陈曾寿,或许正是因为怀有相似的身世之感。

叶先生的父亲在国民党的航空署任职,随着国民政府一步一步败退,长时间与家人失去联系;叶先生也在颠沛流离中生活。国民党败退台湾,她和在海军工作的丈夫随之去台。赴台后遇上白色恐怖,丈夫被关押。后来,为了谋生养家,叶先生到加拿大和美国教书,滞留不归。再后来,她回大陆探亲,教书,受到礼遇和欢迎,却为台当局所恶。

揣摩其字里行间的意思,台湾当局似乎将叶先生视作“变节”之人,而她似乎以“民国遗民”自居,想为斯文已失的中国留下一些“诗骚李杜魂”呢。她的处境,实在有些尴尬。所以,她对陈曾寿的遭际深表同情,对陈的心理感同深受。

叶先生此意,隐而不发,我却能够体味。不知叶先生以为然否?

2018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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