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32：子革对灵王
楚子狩(shòu)于州来，次于颍(yǐng)尾，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xiāo)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楚子次于乾(gān)溪，以为之援。
1、楚子：指楚灵王，前540年~前529年在位，后失国，自缢而亡； 2、狩：冬猎； 3、次：驻扎； 4、惧：使……害怕； 5、乾溪：地名，今安徽亳县东南。
[译文]楚灵王到州来冬猎，驻扎在颍尾，派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率领军队包围徐国以恐吓吴国。楚王驻扎在乾溪，作为他们的后援。
雨(yù)雪，王皮冠，秦复陶，翠被(pì)，豹舄(xì)，执鞭以出，仆析父(fǔ)从(zòng)。右尹子革夕，王见之。
1、雨：降，下； 2、复陶：用毛羽制成的御风雪的外衣； 3、仆析父：楚国大夫； 4、右尹：楚国官名； 5、夕：黄昏时谒（yè）见国君。
[译文] 天下雪，楚王戴皮帽，穿秦国羽衣，翠鸟羽毛的披肩，豹皮鞋，握鞭而出。仆析父跟随着。子革晚上进见，楚王会见他。
去冠、被，舍鞭，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jí)、王孙牟、燮父(fǔ)、禽父(fǔ)，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fèn)，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fèn)，王其与我乎？”
1、熊绎：楚国的始封之君； 2、吕伋：齐始封之君吕尚之子；王孙牟：卫始封之君康叔之子；燮父：晋始封之君唐叔之子；禽父：即伯禽，周公旦之子，始封于鲁； 3、分：天子分赐给诸侯的宝器； 4、鼎：指九鼎。夏禹所筑，为夏、商、周三代的传国之宝。
[译文]脱去帽子、披风，丢掉鞭子，和他谈话，说：“从前我先王熊绎与齐国的吕伋、卫国的王孙牟、晋国的燮父、鲁国的伯禽同时事奉周康王，四国都有分赐的宝器，唯独我国没有。现在我派人到周室，要求将鼎作为分赐给我国的宝器，周王会给我吗？”
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bì)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gōng)御王事。
1、辟：通“僻”，偏僻。指居于偏僻之地； 2、荆山：楚人发祥之地，今湖北南漳西； 3、筚路：柴车； 4、蓝缕：破衣； 5、桃弧：桃木做成的弓； 6、棘矢：酸枣木制成的箭。
[译文] 于革回答说：“会给君王啊！从前我们先王熊绎在偏僻的荆山地方，柴车破衣，居于草野，跋涉山林，事奉天子，只有这桃木做的弓、枣木做的箭来供奉王室大事之用。”
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fèn)，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
1、王舅：周成王的母亲邑姜是姜太公的女儿，故说齐君是周王的舅父； 2、王母弟：晋国始封之君唐叔是周成王的同母弟，鲁祖周公、卫祖康叔是周武王的同母弟； 3、爱：吝惜。
[译文]齐，是周王的舅父；晋及鲁、卫，是周王的同母兄弟。楚国因此没有分赐到宝器，而他们都有。现在周室与上述四国都服侍君王，将会唯命是从，岂会吝惜九鼎？”
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
1、皇祖伯父昆吾：陆终氏生六子，长曰昆吾，少曰季连，季连是楚的远祖，故称昆吾为皇祖伯父； 2、旧许是宅：宅是旧许的倒装，居住在许国（今河南许昌一带）的故地，后来郑国占许； 3、赖：利。
[译文] 楚王说：“从前我的远祖伯父昆吾，住在许国旧地，现在郑国人贪图那里的田地有利，而不给我们。我们如果向他们要求，会给我们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啊！周室不吝惜九鼎，郑因岂敢吝惜田地？”
王曰：“昔诸侯远(yuàn)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láng)，赋皆千乘(shèng)，子与(yù)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1、城：修筑城墙； 2、赋：兵赋，缴纳的车马兵甲等武备； 3、乘：古代一车四马为一乘； 4、子：指子革； 5、与：参与； 6、四国：指陈、蔡、东不羹和西不羹四地； 7、足畏：足以让诸侯害怕。
[译文] 楚王说：“从前诸侯疏远我国而畏惧晋国，现在我们大力修筑陈、蔡、东、西不羹四个城邑，兵赋都达到兵车一千辆，你参与其事是有功劳的，诸侯会畏惧我们吗？”子革回答说：“会畏惧君王啊！单这四大城邑，已足以使人畏惧了，再加上楚国，岂敢不畏惧君王吗！”
工尹路请曰：“君王命剥圭以为鏚(qī)柲(bì)，敢请命。”王入视之。析父(fǔ)谓子革：“吾子，楚国之望也！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厉以须，王出，吾刃将斩矣。”
1、工尹路：名字叫路的工尹，工尹是掌管工匠的官员； 2、鏚：斧子；柲：兵器的柄； 3、如响：如同回声一样。意指一味顺着说； 4、摩厉：通“磨砺”； 5、须：等待； 6、吾刃：子革把自己的语言比作刀刃； 7、斩：指斩断国君的贪念。
[译文] 这时工尹路请示说：“君王命令破开圭玉装饰斧柄，冒昧请君王指示。”楚王进去察看。仆析父对于革说：“您，是楚国有声望的人，现在和君王说话好象回声一样应和，国家会怎么样呢？”子革说：“我磨快言语的刀刃以待时机，君王出来，我的刀刃就将砍下去了。”
王出，复语。左史倚相(xiàng)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1、左史：官名。古时史官分左史、右史，左史记言，右史记事； 2、趋：短而多的步子快步走； 3、是：指楚史官倚相。
[译文] 楚王出来，又接着谈话。左史倚相从面前小步快速走过，楚王说：“这个人是好史官，你要好好看待他。这个人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样的古书。”
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zhài)公谋父(fǔ)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mò)于祗(zhī)宫。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
1、穆王：指周穆王，名满。周朝第五代王，周昭王之子； 2、肆：放肆，恣肆； 3、祭公谋父：周穆王的卿士，周公旦的孙子； 4、没：通“殁”，死亡； 5、祗宫：周穆王的别宫。
[译文] 子革回答说：“下臣曾经问过他，从前周穆王想要随心所欲，走遍天下，要使天下都留有他的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作了《祈招》的诗篇来制止穆王的贪心，穆王因此能在祇宫寿终正寝。下臣问他诗句却不知道。如果问年代久远的事，他怎能知道？”
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yīn)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译文]楚王说：“你能吗？”子革回答说：“能。那首诗说：'祈招安详和悦，表现了美德的声音。想起我们君王的气度，似玉，似金。保全百姓的力量，而没有象醉饱一样的贪心。”
王揖而入，馈(kuì)不食，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
1、揖：拱手； 2、馈：进餐，奉上食物； 3、及于难：遭遇祸难，公元前529年，楚灵王为公子子比所逼，在乾溪自杀； 4、志：记载； 5、信：确实，真的。
[译文] 楚王作了一揖就进去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好几天，不能自己克制，以致遇到祸难。孔子说；“古时有记载说：'克制自己，回到礼仪上来，这就是仁。’说得真好啊！楚灵王如果能够这样，岂会在乾溪受辱？”
《子革对灵王》全文：
楚子狩(shòu)于州来，次于颍(yǐng)尾，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xiāo)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楚子次于乾(gān)溪，以为之援。
雨(yù)雪，王皮冠，秦复陶，翠被(pì)，豹舄(xì)，执鞭以出，仆析父(fǔ)从(zòng)。右尹子革夕，王见之。去冠、被，舍鞭，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jí)、王孙牟、燮父(fǔ)、禽父(fǔ)，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fèn)，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fèn)，王其与我乎？”
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bì)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gōng)御王事。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fèn)，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
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
王曰：“昔诸侯远(yuàn)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láng)，赋皆千乘(shèng)，子与(yù)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工尹路请曰：“君王命剥圭以为鏚(qī)柲(bì)，敢请命。”王入视之。析父(fǔ)谓子革：“吾子，楚国之望也！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厉以须，王出，吾刃将斩矣。”
王出，复语。左史倚相(xiàng)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zhài)公谋父(fǔ)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mò)于祗(zhī)宫。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
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yīn)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王揖而入，馈(kuì)不食，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
清 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评：
子革问答中妙在句句是将顺，句句是匡救。及论左史倚相，遂趁口把《祈招》之诗，庄诵一遍，意谓鼎亦可求，田亦可求，诸侯亦可使畏。但恐民力既竭，祸起萧墙，无人领受耳。灵王既悟，使即时换罪己之言，振旅归国，修德恤民，犹可免訾梁之潰。然此幅侈心蓄之已久，非大有得力者，必不能一刀两断，灵王岂能及此？宜其不免，文之节奏顿挫，无不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