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琐记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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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故事（系列散文之一）

不到三岁时，我跟二妹被父母从福建南平送回江西老家，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故乡度过的。

记得爸爸抱着二妹上火车，二妹用一件披风紧紧裹住。火车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声，夹杂着阵阵热浪和滚滚浓烟。这个场景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记忆中没有母亲，也没有人抱我，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高高的台阶的。父母很快就离开了，我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开始新的生活。

（60年代）

二妹是个早产儿，从小体弱多病，一顿饭祖母要喂一个多小时，祖母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二妹身上。每当有人在我面前笑我没人疼，没人抱的时候，我就很羡慕整天病怏怏的妹妹。遗憾的是我从来都没有生过病。

有一次我假装肚子痛，祖母见了就过来用另一只手抱我，还用嘴唇亲亲我的额头，说还好没有发烧。那天晚上祖母煮了一碗面条给我吃，还放了两个鸡蛋，我觉得鸡蛋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慢慢的适应了农村的生活，不会说普通话，跟农村人一样讲本地话。记得那时候的生活是十分有趣的。年底杀猪，我们就站在大厅的长凳上全程观看。杀猪要五、六个男客（男人）才行，猪的嚎叫声不绝于耳。杀完猪男客会当场吃“熟肉”，还连连说好吃。不管谁家来客人，女客（妇女）都会在河边给鸡、鸭开膛破肚，我们一群孩子会饶有兴趣的从头看到尾。不管哪里有热闹，大家都飞也似地跑去看。狗打架也是大家非常喜欢参与的一项活动，只要是自己家的狗打赢了都会特别高兴。

我的见识可谓广矣，捏（女儿）行嫁、仔（儿子）成亲、女客（妇女）生伢子（孩子）（生男孩的人家常常会给看热闹的小孩一把炒豆子、南瓜子吃），我是每场必到，死人断气的场面，我至少亲眼见过五次。财旺公公因为多装了半碗饭，被儿媳数落几句之后去上吊，财旺奶奶喊人救下时舌头伸出来老长很吓人的。印象最深的要算桂英奶奶断气的情形。桂英奶奶是我二姑的婆婆，她是个聋子，得了痨病，整天咳嗽得喘不过气来。临死那天，我从她孙子米生表弟那儿得到了消息，便和一群孩子飞奔着跑去看。桂英奶奶躺在饭厅的床板上，说话已经不甚清晰了，她女儿见母亲快不行了，便问她有什么话要留下，桂英奶奶结结巴巴的说，她想喝碗糖水──一碗冰糖水，二姑犯难了，她们家哪来的冰糖呢？二姑夫虽然是生产队长，可二姑夫家是全队出了名的超支户。

这时有人大声喊道：“十二奶奶家有，快去借。”十二奶奶便是我的祖母，祖母有一罐冰糖是爸爸从福建寄来的，全村的人都知道，祖母的冰糖罐里是长年存有冰糖的。我一听忙说，我去向奶奶要，于是拿出平时跑、爬、抓练出来的功夫，一口气跑回家向祖母要了两块冰糖。我打着赤脚跑回来时，二姑赶忙冲好糖水，我看到桂英奶奶枯涩的眼睛里闪出了一线光芒。她吃力地抬起头，用感激的眼光看着我。桂英奶奶的女儿吹凉糖水，喂了一口糖水在母亲嘴里，母亲满意的点了点头，口齿不清的说：“真好吃。”并伸出五个手指。女儿哭着向大家解释，她是说有五年没有吃过冰糖了。桂英奶奶表示满意，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桂英奶奶的嘴渐渐张不开，糖水从嘴角流出来，牙齿咬紧了，过了一会儿，桂英奶奶就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看到人们生死的情景，当然不是好玩事情，只不过心里会有千般感触罢了。最令我得意的事，是我六岁那年玩了一个大气球。气球在城里花几分钱就可以买到，可是村子里还从来没有人见过。电影里看到的那种能飞上天的东西，在乡下人眼里是带着十二分神秘的。那是爸爸躲在老家的日子。不知爸爸从哪儿给我弄来了一个白色的大气球，开始时我听爸爸的话，只在房间玩，后来被堂弟撞见了，便央求我给他玩一会儿，再后来就玩到大厅里去了，最后引来了许多围观的人，伙伴们奔走相告，说是婷婷玩了一个电影上才能见到的，可以飞上天的气球。于是全村的孩子都来了，他们求我给他们玩一会儿。这时我便傲慢地宣布：凡是说过我是“福建夹子”的，凡是说过我爸爸是四只眼睛的，凡是他奶奶或者妈妈笑话过我的人，一律不准玩，其他的人则每人轻轻拍五下。谁知气球到了二狗手里，被他用力一拍拍破了，我气得要命，叫他赔来，大家也纷纷指责二狗，说以后都不跟他玩了。气球事件让我在小伙伴面前很是风光了一回。

十岁那年，我终于来到了福建。去熊村公社赶一回圩，曾经是我的梦想，坐汽车去黎川县城上一回街，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来到福建后（那时爸爸已经调到顺昌工作了），我的第一个见识便是吃上了冰棒，我每天上学都可以逛街。以前听裕平老在我面前说冰棒如何如何好吃，还把吃剩的冰棍儿在我面前显摆，我心里好生羡慕，却露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裕平是文龙哥哥的细仔（小儿子），文龙哥哥常年在江西、福建两地贩卖鸭子，见多识广，每次回来都会带来外面的新消息。文龙哥哥从县城买回几根冰棍，放在牙缸里，回到村里时就只剩下几根棍子了。我拼命想象冰棍是什么模样，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冰棍是个苹果形状的东西，中间插根手抓的棍子。而且味道一定是非常之鲜美，否则吃过冰棒的人为何都那般神气，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及致真的吃上了冰棒，才发现不过跟冬天屋檐下挂着的冰凌一般，只不过是有点甜味，带点颜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