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楼上的女孩 ‖ 窦小四

对 面 楼 上 的 女 孩

那时候,我住在麒麟阁。

麒麟阁者,其名乍望金玉质,浑然之貌似贵胄之地。其实不然,它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小区,“苑”内多草木,以前叫“麒麟苑”。

因此处一“苑”字,我曾对今人之命名态度颇有不满,何也?“苑”者,古人尝以养禽兽而植草木,较多偏指帝王之家所属,狩猎之地,围墙潦草。

虽后确确泛泛泛,以至于泛白而衍生近“园”之意,但是依旧让年轻气盛的我心里不舒服,尤觉今人之浮夸与不慎,能力者居于土地之浅之表,而虚荣之态之心满而溢,以至于不见麒麟而称“麒麟”,非苑却强欺以“苑”。

后年岁渐长,观世态人心恰如“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容颜也自淡淡蒙霜,便也释然不倔强了,“麒麟阁”就“麒麟阁”吧,权当心下画图自赏。

爱因斯坦说:“上帝不会掷骰子。”而在当年量子力学方兴之时,海森堡也说:“测不准”。所以,有时候,我会这样想,也或者,根本就是我自己理解有误吧,人,的的确确是越活越不知道对错了,。

但是,麒麟阁内多草木,这倒是真的。

可惜,遗憾的是,我人生的俏春丽夏,早已交付给北方,至于麒麟阁,这个容颜本来是色草缤纷、繁花锦绣的院子,方到之时,已自是我人生的初秋季节。故而,麒麟阁之于我,多“秋”,是杜甫《登高》中“无边落木萧萧下”与屈原《九歌》中“洞庭波兮木叶下”之态,心意萧索。

露天的阳台,阳光充裕而开阔,静坐,我一个人,时常会静坐在硕大的露天阳台上,一把可以半躺的旧藤椅,一几淡茶,常常承载了我全部无法释然又无法诉说,却也无力解决的所有痛楚与困惑。

云想衣裳花想容,好么?好。

无活时节藤下坐,好么?打个呵欠伸个腰,好么?好。

近处,那些楼下人们匆忙或悠闲的脚步声,咳嗽话语声,偶有的钢琴声,稚气的孩儿欢笑,谁家厨房里飘来蒜苗炒老腊肉的焦香味儿,花的香气,香樟与木樨,杜鹃与大花金鸡菊,以及清秋里舒朗的气息……叙山叙水叙万物,叙你叙我叙人情,时令与四季,自叙。

远处,小马德兰的点心,往事瞬间苏醒过来,回忆向灵魂的纵深处探身九九八十一次,新苗碧绿柔软的叶子,落木窸窸窣窣的微黄,西北故乡里苍凉的黄土地,古井之畔的大柳树,爹娘拧车吱吱呀呀的声响,游子的漂泊,离人的叹息,万物之间神奇的机缘,没来由说不清的因而有果,以及那些,一衣落,万种风情从此生的无法言说的深情款款,依旧风雨骤红肥绿瘦的旧印痕,沃尔夫的苍蝇,墙上的斑点……我在自己意识的流动里徜徉,恰如一只在缥缈的海水中飞翔的鳗鱼。

享受世界,不是不干活,是干完了休息的时候。的确,之于渺小的我,这一切,都只是在我的小屋里完成,简单而舒服。“跟世界各自为好就够了”,唐棣在《文汇报》的一篇小文里如斯说。

那境况,像极了刘鹗在《老游残记》中以极其简约的笔墨传神点染和抒写的大明湖之畔的”梵宇僧楼”,山有佛境,草有禅心,日有其耀,月有其华,而人,有慈悲意。

空旷矣,高远,高远也澄明,明明乎扶摇直上……

然而,那一日,就在那一日,就在恰恰好的那般空旷、高远而澄明的境况里,一个慵慵的午后,截然不同于刘老先生接下来所描写的神妙之笔“一声渔唱”,我耳旁所传来的,是一声“银瓶乍破”的水浆迸裂之声。

“啊……”,紧随其后的,是一声远比那银瓶乍破的水浆迸裂之声更加尖锐刺耳又惊心动魄的,是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从高处来。

我立时惊得站立起来,循声望去,对面,对面七楼,在一个也是硕大的露天阳台的半圆开阔处,栅栏并不稠密的缝隙里,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开触地,上捂一双颤抖的双手,洁白的脖颈,应该是一个女孩子面容朝下半蹲着的样子。

而后面,在她的屁股后面,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年老妇人,在用粗壮的竹竿,不停地抽打她的脊背、腰身和屁股,那看不到面容的女孩,兀自垂着头颅,双手捂着披散着头发,犀利地尖叫嚎哭……

老藤椅颤抖抖乱转,我惊慌失措,我手足无措,楼台者,三以七错高处,痴痴抬望眼,以观其缴,然而,竹鞭声复而又复,那青春女子的尖叫声,亦复而又复……

我终究是没有勇气去干涉,我鄙夷我自己,有多少生命,悄悄地活下来,又悄悄地死去,悄悄地死去,又悄悄地埋熄,这样的例子,我见过,不止一桩。

何况,在那一个晴丽的午后,一个慵慵的午后,天光明耀雪亮的午后,那兀自蹲在地上,乌发披散的脖颈洁白,因被鞭策自她的胸腔而来的犀利的叫声……,父母的乌发在村庄里变白,我的心肠在钢筋水泥铸就的都市里变硬。

后来,这叫声,与哭声,竟成了日常里凄厉的歌声,时常响起在,清晰在,也缥缈在麒麟阁所有住户的耳旁、心底。这歌声,之于我,是旧藤椅上的老时光,是在落寞里击穿我灵魂的、深刻的寂寥与悲凉,与那电脑中传来的旧歌谣的声音,和成一片,也洇成一片,人间岁月的湿地,仿佛阴雨,萋萋绵绵。

因了这哭叫声,心底刮伤也深,于是便也留意了闲言,关于那新搬来的一老一少,只说是一男一女痴情,女子父不允,二人私奔,沐风沥雪中,生下一小女婴,发烧无钱医治,白白消耗时光,虽命幸有保存,然脑膜炎终至女婴半傻终生,无可奈何忍一岁,无望中,女子投河而男子消遁,不知所踪,女婴遂由老父母将养,不多年,老父无常,人间只剩婆孙二人,相依为命……

那一日,是孙女将祖母有幸捡到,又好不容易独自搬上顶楼家中的、新泡了一缸用以清贫度日的泡菜的坛子用碎砖块击碎,酸菜浆水流了一地,绝望的祖母,用绝望的竹鞭,抽打了傻傻孙女的脊背……

春消夏蚀,斑驳恨怨全无,我亦心疼老祖母的鞭子,仿佛看起来,抽打的,是傻傻孙女的脊背,疼的是她自己的苍凉而无可奈何的心肠,疲惫,心碎,疲惫心碎到极点也依旧只剩下疼痛和无可奈何,想死不能死,她死她谁管?

麒麟阁,麒麟阁里无麒麟,麒麟阁里有歌声,这歌声,是悲吟,也是控诉,是控诉,也是抗争,与自我抗争,与命运抗争。

乌黑的长发散落地上,洁白的脖颈……直至我走,我都没有正面见到过对面楼上那个女孩的面容。

是的,后来,后来我就搬走了,我不愿意再留在成都,我也不愿意再留在麒麟阁,我决计乘车南下,继续往南走,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我的生命。

……

很多年过去了,过去了很多年,我定居在了重庆,这个很同又很不同于成都的地方,一样的巨大的香樟树,样的耀眼的大花金鸡菊,一样的点燃了大地的啼血杜鹃,一样地,继续浪费,我生命的余剩。

关于成都,关于麒麟阁,关于那些在那硕大空阔的落地阳台上,在我眼底耳中行走过也绽放过的故事,以及在我的意识里随意徜徉流动的,故乡的,蝉鸣的,蛙叫的声与息,一衣落,万种风情从此生的往事,柳与花,小马德兰的点心,普鲁斯特与沃尔夫,苍蝇欤?斑点!我都已经忘记了。我所唯一记得的,竟然就是那个明丽的夏日午后,慵慵中,刺破苍穹而来的那年少女子的一声尖叫。

哦,对面楼上的女孩……

苍苍老祖母,她还好吗?青青痴幼女,她,还好吗?以及我临走时分,赠送给她们的,那,一几淡茶,几缕斜阳,上面曾经承载了我全部无法释然又无法诉说,却也无力解决的所有痛楚与困惑的那张老藤椅,它,还好吗?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公开出版发行,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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