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是一枚乡思印
赵文新
家乡的井像一枚印,常常扣在梦的扉页上。
“一字四十八个头,中间有水不外流。”小的时候,在水井边、在洗衣声和嬉笑声中,我们说着有关井的谜语。老家门前的井,犹如刻在我身上的胎痕,随着岁月的流逝,清晰地生长着,早已融进了血脉中。
对着我家门口有一眼水井,每天早晨上学,晨光熹微中看一眼嵌在石板中的井,一层水汽融着明媚在心中弥漫;放学回家,夕阳余晖中看一眼水井,一抹雾霭飘荡着烘托出乡村的恬淡。我家小院种了许多菜,用井水浇灌出来的菜都水灵灵、甜滋滋的。嫩绿的黄瓜泡在新打上来的井水里,拿上一条咬起来嘎嘣脆,清香四溢,十足的享受。
印象最深的是,夏天我们小孩在街上跳皮筋,跳得热了、渴了,就找水喝。有个大个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打水杆的铁钩去井里蘸水,我们张着嘴等着钩子上滴下的水珠。那小小的一滴,如雨露甘霖,润泽懵懂的心田,觉得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就是这眼井水,咂摸了许久。这件事被父母知道了,后怕很久,不断告诫我们,小孩不能离井口近,更不能去打水,六七米深的井呢。
最热闹的是黄昏时候,踩着夕阳从地里回来的人拉着马、毛驴到井台饮水。一桶桶井水倒在方形的圆形的石槽中,牲口们咚咚饱喝一顿,喝完后抬头一望,拉长声音叫唤几声,惬意地跟着主人回家。平时不饮牲口的时候,邻家的大娘婶婶们就用井台旁的石槽洗衣服。打上来几桶水,倒在石槽中,用毛巾堵上出水口,就成一个大洗衣盆,在石槽边上搓衣,洗得又快又干净。蹭蹭的搓衣声中说着今年的收成啦,孩子的情况啦,做饭新花样啦,欢笑声传出很远很远。我们小孩则在旁边修道,用洗完衣服的水,各自开路,看看谁的水路长,谁就像获胜一样兴奋不已。有时还放上纸船,在水道上弯弯曲曲流向快乐的地方。童年缺少玩具,但不缺少快乐,身边的一切都可以像玩具一样带来想象和满足。
那时候,在水井旁上演着老百姓的凡人趣事。村里有一个盲哥哥,摸摸索索到井台打水,未曾近前,听到洗衣人的说笑声,就亲热而准确地叫大娘、嫂子的,叫得甜甜的,像亲的一样。她们感叹着,多好的孩子,可惜了……我们顺着大人们的叹息看他,他睁着鼓鼓的大眼睛,却蒙着一层白膜,无法看到他的眼神。他打水和其他人一样,找到几米长木杆头处的铁钩,把水桶挂在钩子上,将木杆顺进井里,手转木杆,水桶在井里倾斜,打上水,然后双手一把一把倒着杆,将满满一桶水提了上来。他怎么那样熟练?分明和其他人一样啊!我们很好奇,问他打水干什么?他笑眯眯告诉我们,编炕席、编小筐的篾子都用水泡。他说得我们更奇怪了,他眼睛那样,还能干这些活儿?洗衣服的人听出我们的困惑,纷纷告诉,盲哥哥心灵手巧,编的炕席还有连年有余的图案呢!他还会干很多活儿,编筐、编篓、扎笤帚、搭炕……我们听了觉得很神奇,莫非喝了这井水浑身都是灵气呀?!
在井水旁,我们还常常看到一个人,每当洗衣人多的时候,他都要凑过去聊几句。走的时候,不忘从口袋里掏出火勺(家乡的一种小吃,和烧饼相似),摸了又摸。那时候,村里人经常吃玉米面贴饼子,黑面窝头。白面火勺虽然3分钱一个,但仍然是乡村的奢侈品,和过年吃的点心一样是稀有食品,需要到县城买。有人说他一年就拿一个火勺,见人拿出来炫耀一番,转过身又放回口袋;有人说他穷得娶不上媳妇,用火勺充门面。
在井水旁目睹乡村的生活,感受真实朴实的民风,我在慢慢长大。后来家里打了压水机,再后来安上自来水,那哗哗流淌的水很便捷,但总觉得门口的井水清冽甘甜,回味无穷。当我到县城读书、工作的时候,那口井被盖上石板,成为历史的标本。
我家门前的井,印在童年的长卷里,鲜明美好;井水,如同一串珍珠,挂在童年的窗棂上,晶莹闪烁。记忆生发出来的浓郁的乡情,蛰伏在心底柔软的地方,每到静谧的晚间,犹如夜幕中的星星,闪着明净的光,温暖着客居他乡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