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五)
21
一个村庄的泥土,喂大一个村庄的庄稼。
一个村庄的庄稼,喂大一个村庄的人。
泥土里的物质通过庄稼进入人体,成为村庄人们血液的一部分,肌肉的一部分,骨骼的一部分。
村庄的人离开村庄,远走他乡,很长时间都会肠胃不适,那是他的肌体本能的怀念村庄的泥土。
时间长了,这样的肌体怀念,变为思绪的怀念,就是乡愁。
离开村庄远走他乡的人,一般都会带上村庄的一袋泥土。
肠胃不适的时候,用村庄的泥土熬出一杯茶水,沉淀之后一饮而尽,就是一副良药。
村庄的人,都认为自己的祖先是女娲用泥土捏成的,他们的身体里沉淀了村庄的泥土基因。
就是在他国当了总统,一个人的身体内,依然残留了村庄的泥土。
村庄的泥土,令远在他乡的人们,忽然归乡。
22
在土地里挖出泥土,打成土坯,垒成房子,村庄的始祖住在里边。
始祖死了,房子老了,土坯的缝罅里住进了半圆的虫子。
虫子们吃土坯的颗粒长大,村庄的人们给他们起了一个很泥土的名字---土鳖子。
村庄的男人们腰疼,就捉来一碗土鳖子,炒熟吃下去,腰杆子就直立起来了。
村庄的孩子捏一个土鳖子塞进嘴里,苦香里,散发陈年土坯的味道。
村庄的人们说:土闲三年自壮。老房子的土坯闲了200年,长出的土鳖子就壮了村庄的男人。
老中医说:土鳖子把土里的精气吸进了身体里,把始祖的精气吸进了身体里。
村庄的男人吃了土鳖子,就把土地的精气吃尽了身体里。
早上和傍晚,村庄的男人站在山岗上,雄壮的影子铺满山岗下边的土地。就连他们的影子,也带着泥土的芬芳。
村庄的男人们相信,历史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男人,不管他们当没有当皇帝,都是自己村庄里的男人。
23
夏天的雨后,一条彩虹把村庄装进一个半圆的花环里。
祖母说:彩虹的颜色都是村庄里花朵的颜色---红的颜色,是指甲花的颜色。黄的颜色,是迎春花的颜色。紫的颜色,是牛蒡子的颜色。蓝的颜色,是牵牛花的颜色。橙的颜色,是美人蕉的颜色。绿的颜色,是半支莲的颜色。青的颜色,是头疼花的颜色。
私塾先生说:彩虹的一头有一条蛇,另一头有一只青蛙。他们吐出的气息,就是彩虹。你们看彩虹的颜色,就是一条赤练蛇的颜色,就是青蛙脊背的颜色。
村庄的人们却认为,彩虹的颜色,是土地上万物的颜色,在某一个时刻被倒影在天上。在彩虹里寻找,就能找到村庄的影子,老榆树的影子,荷塘的影子。
祖父说:任何颜色,都是土地的颜色。没有土地,就没有颜色。
村庄的女孩子说:彩虹是夏天送给村庄的头巾。
夏天让一切老去。阳光穿过彩虹,彩虹也老了。
24
织布机摆在屋子里,像一艘帆船。
母亲坐在织布机上,就是船长。
织布机上白色的经线,如同海洋里不间断的浪花,铺向遥远。
母亲手里的梭子有时候吐出蓝线,有时候吐出红线,有时候吐出紫线,如同鱼的翅膀在浪花里攒动。
梭子吐出的线,是纬线。母亲说:是喂线。一根一根喂线,把经线喂饱,布就织好了。
母亲不识字,母亲不缺少生活的智慧。一台织布机,母亲织出几种花布,让村庄的女人们惊羡。
大格子的花布,做我们的被面,夜里我们被母亲的经纬覆盖。
小格子的花布,做我们的衣衫,白天我们被母亲的经纬笼罩。
大格子花布、小格子花布的边角,母亲缝出一个书包。一半装着我的课本,一半装着我的童年。
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拿出一个地球仪说:地球就是经线和纬线织出来的。
放学后,走在仄仄歪歪的村路上,忽然想起经度和纬度,经线和纬线,我的天啊,原来,地球就是我妈织出来的。
25
月色明亮的夜晚,母亲把纺花车搬到院子里。
石榴树腰弯着,影子落在母亲的身上。
母亲的腰弯着,影子落在青色的石板上。
母亲一只手搅动纺花车,一只手拿着棉花捻子。纺花车嗡嘤着,把母亲纺出的棉线缠在锭子上。
月色把母亲和纺花车拍成一个连续的动画,在院子里放映。
月色淡黄,母亲纺车上的棉线也淡黄。就是石榴树上火红的石榴花,也淡黄。
院落之外,阡陌淡黄。田埂上的老柿树淡黄。河边的磨坊淡黄。
月色如染,一切如染。天与地之间,一抹月色,一抹淡黄。
我在月色的淡黄里入睡,又在月色的淡黄里醒来,母亲的纺车还在嗡嘤作响。
我大声问母亲:“你还在纺棉线啊?”
母亲的声音从她的房子里飘过来:“你听震耳了。”
震耳,就是对于声音最深刻的记忆,变成一种力量,钻进骨头,你就是刻意剔除,也剔除不掉。
自己的院落,在村庄里破残,有的地方,渐次坍塌。纺车死了,没有坟墓。
回到自己的院落,母亲纺棉线的声音还活着。活的简直就是一头没有吃过瘦肉精的山羊,叫声带着土地的醇厚和纯净。
这次不是震耳,而是母亲纺棉线的声音,被院落录制。每当我回到自己的院落,就一次次自动播放。
那个开关,就安装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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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