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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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开始的时候,祖父到竹园里捡起竹笋的叶子,挂在屋檐上。
秋雨开始的时候,祖父砍下一根竹子,在屋檐下编雨帽。
那些竹篾编出的花纹,带着秋雨的味道。
那些装在花纹中间的笋叶,带着夏雨的味道。
秋天的雨季,村庄叫秋架子雨,一下四十八天。
我和祖父戴着雨帽在村庄里走,头颅上一半是夏天,一半是秋天。
雨帽上滴下的雨滴,一半洗净夏天,一半洗净秋天。
我和祖父走到竹林边,从竹子上滴下的雨滴,打在雨帽上,交织着秋雨和竹子的芳香。
竹子说:你们带着雨帽在村庄里行走,就是一棵竹子在村庄里行走。

62
一棵橡树长在山岗上,它和大地相联系,而不和天空相联系。
因为橡树的根扎在山岗的深处,山岗的根扎在大地的深处。
橡树的枝桠摇荡的地方在天空,但是天空没有橡树的影子。
橡树的叶子飘荡的地方在天空,但是天空没有摆放落叶的地方,每一篇叶子,最后都要落在地上。
只有雨季里的雨滴,把天空和橡树连接在一起。
每一个雨滴都是没有根的小树,掉落的时候,从橡树的叶子上弹跳一下,落在橡树的根部。
橡树的根就成了雨滴的根,扎进大地的纵深。
雨季里,橡树的叶子伸开手掌,和雨滴握手,同时和天空握手。
雨季里,橡树的树干褪去老皮,和雨滴亲吻,同时和天空亲吻。
枝桠上的橡子,就是橡树和天空交媾的儿子。
雨季结束,橡子掉在地上,滚入草丛,落入泥土。
在下一个雨季,橡子发芽,被雨季亲吻成另一棵橡树,站在山岗和天空之间。

63
惊蛰的雨,吹响春天的哨子。
青蛙跟着哨子,咯哇咯哇叫起来。
村庄说:青蛙咯哇,四十天吃疙瘩。
疙瘩就是豌豆面馒头,芳香里带着土地的味道。
山岗上的豌豆苗听见惊蛰雨吹响的哨子,在傍晚绽开蓝色的花朵。
豌豆的花朵听见青蛙咯哇咯哇的叫声,吐出带着黄色花粉的花蕊。
豌豆花和罂粟花一样,精致的让春天惊羡。
每一朵豌豆花的后边,藏着一个豌豆荚子。
惊蛰雨声催醒的蛙鸣四十天之后,豌豆荚约定俗成的成熟了。
豌豆成熟的过程和青蛙叫声的默契,是土地和春天的默契,是雨水和季节的默契。
于是,豌豆们从连枷下蹦出来,和连枷一起发出蛙鸣一样的响声。
于是,豌豆们顺着磨坊的石磨里流出来,然后成为豌豆馒头,喂熟夏天和村庄。
豌豆和蛙鸣达成的关于成熟的共识,豌豆不知道,青蛙不知道。
但是村庄的天空知道,村庄的山岗知道,还有惊蛰的雨水知道。
这就是季节的力量,推动大地的一切---周而复始的成熟。
然而,季节和豌豆荚子成熟一次,村庄的额头就多了一道皱纹。

64
正月十五的晚上,雪花被月色染黄。
蒸笼里的豌豆面灯盏馒头,被灯光染黄。
祖父往豌豆面灯盏里倒满香油,放上一根捻子,点燃了祭祀风和雨的灯盏。
祖父用擀面杖搅动水缸里的水,旋转的水构成一个洁白的漩涡。
把豌豆面灯盏馒头放在旋转的漩涡里,燃烧的捻子在漩涡里打转。
捻子熄灭的时候,祖父说:捻子对着北方灭了,今年夏天的风来自北方。
漩涡停息的时候,豌豆面灯盏也停止了转动,祖父说:灯盏在水缸的南边停了,今年的雨来自南方。
我说:迷信。
祖父说:这哪是迷信。我小的时候,我祖父就是这样来祭祀风雨的。我祖父小时候,他的祖父也是这样祭祀风雨的。往前推,恐怕皇帝的祖父也是这样祭祀风雨的。
我还说:迷信。
祖父说:豌豆是长在山岗上的,听着冬天的风,听着春天的雨成熟,它们不知道村庄的风和雨从哪个方向来,难道村庄的人就知道么?
村庄的哲学就是土地的哲学,带着土地的泥腥,带着从土地上经过的风的空阔,带着从天空掉落的雨的空灵。
因此,村庄的男人,是很哲学的男人。

65
村庄山岗上的橡树林里,一棵野海棠开花了。
洁白的花朵堆满了瘦弱的枝桠,整棵野海棠都藏在花朵的洁白里。
橡树过于高大,阻挡了野海棠的阳光;树荫过于浓密,遮盖了野海棠的阳光。
只有太阳西斜时分,野海棠才得到了一缕夕阳的温存。
野海棠的花朵就是白色的,白的让橡树和太阳共同惊诧。
村庄磨坊后边的水渠边,也有一棵夜海棠开花了。
红色的花朵压在枝桠上,整棵野海棠被红色的花朵包围了。
水渠边的野海棠从早上到夜晚,都沉浸在阳光里,它的花朵被太阳染红了。
村庄的两棵野海棠,谁也不认识谁。
一棵在橡树林里,举一把白色的伞,给春天一片洁白。
一棵在水渠边,举一把红色的伞,给春天一片嫣红。
大地上,很多微小的生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微小的神秘。
在村庄的山岗上行走,或是在田埂上踟蹰,一个人的脚步,踩碎了多少村庄的神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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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