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随意的《诗经》
蝃蝀
《诗经》里有很多东西，与我们生活的习俗有关。反过来说，《诗经》里的某些片段，是我们某些生活习俗最原始的记录。
《诗经》有首《蝃蝀》，开始说：蝃蝀在东，莫之敢指。
蝃蝀是什么呢？就是彩虹。
童年时代，夏雨过后，彩虹横挂天空。孩子们用指头指着彩虹的时候，老祖母说：“彩虹是不能指的，你用哪个指头指它，哪个指头就会长指甲棒。”
指甲棒长在指甲里，很疼的。所以孩子们不再指天上的彩虹了。
《诗经》说的蝃蝀在东，莫之敢指，意思是一条彩虹出东方，没有人胆敢用指头指着它。老祖母可能不知道 《诗经》，但是老祖母知道指头是不能指向彩虹的。
《蝃蝀》里还有一句：“朝隮于西，崇朝其雨”。意思是说：早上一条彩虹挂在西天，一个早上都是蒙蒙细雨。
童年时，乡村见到彩虹，老祖母总会说东边日头西边雨。就是说：彩虹挂在天空东边，是大晴天。挂在西边，就要下雨了。老祖母的话，与诗经里“朝隮于西，崇朝其雨”不谋而合。
古老文化存在于古老的乡村。越是没有读过一本书的老祖母，越是保留了古老文化最古老的民间版本。
不要与读书人谈文化，特别是不要与我这样半吊子的读书人谈文化。因为我们的所谓文化都是从读书而来的，是被嚼了几万次的文化，已经没有任何文化的原浆了。
与子同裳
布衫为衣，裤子为裳。
2020年春日，从日本发给中国的口罩和防护衣的包装箱上，写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八个汉字，忽然开始给我们丢失的《诗经》补课。
在此之前，我把裤子和布衫统称为衣裳。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有个台湾校园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句歌词“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当时很是为此感动。如今细想：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布衫和裤子，那么晚霞穿上布衫和裤子，是要去赶夕阳的约会吧。
几十年如同一句歌词那样短暂，人就苍老起来。
在诞生《诗经》的日子，也诞生战争，自然就会诞生有关战争的歌谣。《无衣》就是一首掩埋在《诗经》里的一首战争歌谣：谁说我们没有衣穿？与你同穿一件战袍。谁说我们没有衣穿？与你同穿一件内衣。谁说我们没有衣穿，和你同穿一条战裙。
《无衣》让愚笨如我者，想起了《国际歌》：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也让我想起《游击队之歌》：没有吃没有穿，自有敌人送上前。没有抢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天当衣，地当炕，万里云霞做衣裳。很多辉煌的句子，原意大概都来自《诗经》。
日本包装箱的这个句子“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就是《诗经》的一部分。
好的如同穿着一条裤子，可见日本民间对于中国古典文学是抱着温暖情感的。
我生活的小地方，春秋的时候，曾有一个很小的国家叫鄀国。北边是强大的秦国，南边是强大的楚国。鄀国过年祭祀没有牛，就到楚国借了一头牛。最后索性归于楚国，找了一座靠山。鄀国存在于《史记》，只是简单一句话；存在于我的记忆，只是一块石头写了四个字：鄀国遗址。
在春秋，鄀国和楚国的关系，可能就是与子同裳吧。
牛生麒麟
麒麟是神兽，见过此兽的人，不多。
鲁哀公十四年，鲁人去西郊打猎，猎获一只麒麟，而不识为何物。孔子见了，说道：“这是麒麟呀！”
获麟的鲁人是谁？无典籍可考。见到麒麟的，就只剩下一个孔子了。
孔子见到了神兽麒麟，遂写《获麟歌》。
传说中的麒麟不践生草、不履生虫，宽厚而仁慈。孔子就把麒麟视为仁者之政的象征，为此孔子写了《获麟歌》。《诗经》里的《麟之趾》，就是孔子的《获麟歌》。
一首歌颂麒麟脚趾的诗歌，虽然出现在《国风》里，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首民歌不属于风而属于颂。一只传说中不践踏青草的麒麟，不践踏生虫的麒麟，大概就不会践踏生民。
“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大意就是：有巨大的脚趾，却不践踏生草，有巨大的额头，却不抵牾生虫，有尖锐的羚角，却不触及生灵。麒麟啊，你就是王者，你就是贵族，你就是贵胄，我们要歌颂你啊，麒麟！
麒麟身子和麋鹿一样，头颅和牛一样。民间就认为：牛生麒麟猪生象，是吉祥的征兆。
读初一的时候，一个很小的村庄，一头母猪生下了四只小象。那几天同学们都逃学去那个村庄，看母猪生下来的小象。
那个村庄在我们村庄的后边，翻过三座山岗就到了猪生象的人家。
小象和小猪一样大，不一样的是两个耳朵的分量超过了小象的体重。几只小象的身体撑不起耳朵的重量，只能卧着而不能站立。半个月之后，几头小象全部死了，猪生象的记忆却活到了现在。
民间说，谁家的猪生了象，谁家就会生出一个贵子，最低也能当个都督，相当于省长。
过了很多年，那个小村子的几家人，始终没有一个人当省长，甚至连一个县长也没有，连一个乡长也没有。
后来，那个小村子也没有了。
前些年我把猪生象的往事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盼生贵子》，发在《现代作家》上。
今天《现代作家》叫《四川文学》。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