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个叫露芹的小女孩(一声叹息)

那是2000年的秋天吧,我在《石首日报》做总编辑,签发了记者付明海写的一篇新闻稿,稿件讲述一个叫露芹的小女孩,和她的外公外婆一起,从涪陵来到湖北石首桃花山,住在一个自搭的草棚里,在应该上学的年龄无书可读。
(来源:诗与歌的旅行/蔡德林)
报纸发出去,我的朋友杨宜章打来电话,说想收养小露芹,为她提供食宿,供她读书。杨宜章是文峰中学的老师,他夫人在城区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餐馆。
我一想这是好事啊!难得他有这份慈怀之心,他也恰恰有条件做这件善事,把孩子接过来,就在餐馆吃,在餐馆住,很方便的。于是就租个车,和杨宜章一起,由付明海带路,还邀约了报社几个编辑记者,跑到桃花山的一座山峰上,去接小露芹。
记得我们爬上山顶,只看到他们住的草棚,没看到人。付明海就扯着嗓子对群山喊:“露芹——露芹——”喊着喊着,还真有人回应了。过了一会儿,小露芹的外公外婆就带着她回来了。
小露芹虽然已经年满七岁,但比较瘦小,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她穿的衣服、鞋子都破破烂烂,头发乱蓬蓬的,还粘着一片枯树叶,脸上、脖子上、手指间有一些污垢。但她长得真是漂亮极了,灵动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唇线分明。
她很快乐的样子,看着特顺眼,连她头发上的树叶都像是有意装饰上去的。我们开玩笑说,小露芹只怕比她的老乡刘晓庆还要漂亮。这涪陵不仅出榨菜,还出美女。
我们对她的外公外婆说明来意,小露芹自然欢天喜地,但她外公外婆却面有难色,不肯马上答应,只是不停地痛陈家庭苦难史。
他们说小露芹的妈妈生孩子时死于难产,她的爸爸是个好逸恶劳、没有责任心的人,根本不管孩子,所以他们只能带着小露芹到处流浪,到处打临工,他们还引用了一句从前忆苦思甜时听熟了的话:“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我们好说歹说,两位老人才同意我们带走小露芹。我们接手后,生怕小露芹离开外公外婆感觉不适,哭闹起来,于是几个人善心大爆发,下山时背着她,上车后抱着她,给她买了好多零食,还不停给她讲故事。
记得我们经过古镇调关时,夜幕已经降临,面对璀璨的街灯,小露芹不断地高声惊呼:“好亮啊!好亮啊!”喊得我们一阵阵心酸,感觉她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缺乏光亮的世界。
那天小露芹真是太兴奋了,听杨宜章讲,她当晚睡梦中都在咯咯直笑。
接下来就是给她找学校了,离杨宜章夫人开的餐馆最近的是文昌小学,这是市里新建的一所小学,条件最好。上学难,上好学校更难。
我深感义不容辞,于是主动请缨,去找校长。记得校长叫易金培,他对我们的追踪报道也早就关注了,他说你们做好事,我们也做好事,欢迎小露芹入学,一切费用全免,包括书本、校服等等,全部免费提供。
小露芹入学那天,学校还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全校师生集合在操场上,校长给小露芹送上书包、文具,我也被邀请上台致辞。
我说我们都知道童话是虚构的,是非现实的,但小露芹分明是走进了一个童话。让我们一起来守护这个童话,让童话变成现实。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完满。可是这世间的事,绝大部分都不是直线型推进的。过不了多久,学校的反馈来了,说这个小露芹完全没法教,她把课本一页一页撕掉,老师的话一句都不听,学了这么久,一个字都还不认识,一个字也都不会写。
我跟老师们说,你们辛苦一下,多一点爱心,多一点耐心,相信会转化的。老师们苦笑,说你来看看吧。我就跑到文昌小学去,小露芹看到我了,伸伸舌头,慌忙拿起那本残破的书,可拿的是倒的。我要她认书上的字,她不看,我教她读,她不张口。
又过了不久,餐馆的反馈来了,说小露芹的外公外婆来了,在餐馆吃完饭后不肯走,要餐馆把他们也收养起来,包吃包住,否则就要带走小露芹;再过了不久,小露芹的外公外婆找到报社来了,说小露芹是他们的依靠,我们把她带走了,餐馆也不管他们,要报社管,还找报社的每一个工作人员讨钱,人家不给就抓住不放。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杨宜章要我去他的餐馆商讨对策,顺便浅饮几盅。我那天去的时候,正好小露芹放学归来,她一看见我就丢掉书包,抓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问:“你拉我去哪里?”她也不说话,一直把我拉到附近的一个超市,宣布说:“我要吃家伙!”我被她逗乐了,知道她说的家伙就是零食,于是给她买了一些,回到餐馆。杨宜章苦笑,说她每天都要吃家伙,不买她就闹。
杨宜章问我怎么办,说她外公外婆还在石首,等一会肯定又要找上门来,一来就不肯走,还找顾客讨钱。他说想让他们把小露芹带走算了,又怕我怪他。我抿一口酒,说:“那就让他们带走吧,事已至此,我不怪你,我们不再追踪报道就行了。”……
而今二十年过去了,我在新加坡的巴刹里,再抿一口酒,想起小露芹,她都已经过了求学的年龄了,该谈婚论嫁了吧,可她在哪里?她还记得生命中的这一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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