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伤疤的月亮 | 刘云芳
有一次,我从梦里醒来,母亲正在熟睡,听着她那有节奏的鼻息,忽然觉得她的身体里储存了满满的月光。
有伤疤的月亮
文/刘云芳
狗狂吠。我透过门缝往外看,什么也没有。
两盏路灯在院子边上亮着,一盏照着弟弟那辆黑色的汽车,一盏下边是空的,只是照着路。两盏灯营造出了两个舞台,都静默着。
我推门出来,满天都是星星,月亮只有半个,像被一把钝刀切开的,切口上还留着不太整齐的虚线。它安静地挂在院子的正上方,成了我们家的私有财产。我对母亲说,现在才知道,月亮原来是我家院子的肚脐眼。母亲笑,忍不住钻进窗帘贴着玻璃往外边瞧。
肚脐眼儿是胎儿与母体连接的地方,这座院子的母亲难道是天空么?
在这个夜晚,我们家也像是被切成两半儿的月亮。我跟母亲在村庄,弟弟和父亲在医院。
似乎很多年没有跟母亲独处过这么多天。一早,她起床,用左手穿衣服,穿鞋,用左手扶稳一把榆木拐杖,高一步低一步,走出屋子,用脚印把院子丈量两遍,再回来,用左手生火,煮粥。她喜欢提醒我:和面要用温水;你得再去拿根柴,饭才能做好;别忘了把这盆食端给狗,还有鸡的食也送给它,顺道把鸡蛋也收了吧……她坐在那里指使我干这干那,仿佛二十多年前的光景:她要教会我各种生活的本领,把自己的各种经验倾倒给我,就像月光撒满院子。
她在饭桌上展示为我积攒的各种吃食:红薯、油糕,箱子里有上一年自家地里摘取的苹果和山楂。冰箱里有上一年八月冻的白瓤嫩核桃,一个纺织袋里也是核桃,不过是晒干的,吸足了去年秋天的阳光。我在炕沿上坐着,她便满屋子里转悠,从这里找找,那里寻寻,把储藏的物品聚集在一起,看着我吃。
她不让我洗碗,不让我扫地,她要用那半个身子,释放出对我全部的爱。白天,她怕我在屋子里阴冷,喊我去晒太阳,太阳看着我们,在椅子底下,刻出一幅母女相依的影子。晚上,她喊我快点去睡。我总是要在睡前为她按摩。她平躺着,身体展现在我面前。她的右胳膊僵硬,右手不由自主地攥起来,右腿明显比左腿短一截。它们都萎缩得厉害。我注意到了她肚脐下边竖着的刀口。我知道这是与我有关的一次手术。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解释道,那会儿也是没办法。
那时,她只有二十一岁,怀了我之后,又紧张,又幸福。她感受到我在腹部一天天长大,肚子很快就鼓起来。大家都说她怀的可能是双胞胎。然而,与我一同长大的并不是什么手足,竟是一个肿瘤。它甚至抢了我的风头,快速地占领着地盘。它让母亲困顿、疲乏,让她瘦弱。几个月后的某天,她终于忍不下去,坐着父亲赶的牛车进了城,在医院里才解开这谜团。
大夫望向她和父亲,孩子还要不要?若保孩子,就要等母亲完成分娩后才能手术,那时必定增加了风险。若是保大人,现在必须手术,孩子能否成活就听天由命了。父亲当然不用考虑,他同大部分男人一样,回答说,要保大人。母亲经历了手术,大夫从她腹部取出的肿瘤装了一小盆。之后,他们怀着忐忑的心任我顺其自然生长。哪怕我出生后非常健康,她也总是对当时的选择心怀愧疚。我看着这道与我同龄的伤疤,安慰她,如果是我,我也会跟你们做同样的选择。她稍稍心安,说,还是有个女儿好。
我查看她的身体,像在观察一棵老树的年轮。她除了经历那次手术之外,还经历过一次绝育术,这是那个时代女人的标配。她的虎口有一道伤疤,那些年,我们家除了种地,便是喂牛。有次,她拿着镰刀去割草,在一条细窄的小道上,前边忽然来了一头小牛,她往旁边一躲,不小心摔了一跤,镰刀的刀刃正好割在了虎口上,顿时血流不止。她包着一大块白布去邻村找大夫,缝了好几针。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块鲜红的布。
她脚上也有一道伤疤。那一年,不知道为什么脚上忽然多出了一块骨头,她去城里看,大夫说那是骨质增生,需要做手术。术后,她坚持没有住院,为了省钱,她坐班车到山下,硬是爬上了山。那天,她坐在堂屋的一把木椅上,用从医院带回的沙布给自己换药。当时,我要赶去两座山那边的村庄上学,一去就是五天。我一走便没有人照顾她,我躲在门后的水缸边哭,她赶我,快走!那些天,她照常喂鸡,喂狗,后来感染了,敷了好久的药才好。
我说,你脖子上有块伤疤。她自己摸一摸,却不知道怎么弄的。她脑出血之后,昏迷了多日,脑袋下边敷着冰块。每天都需要输液,两双手被扎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护士实在无处下手,说要做一个置留管,找来找去,选择在脖子下边的位置。我眼睁睁看见他们在母亲的皮肤上下刀子,那种感觉很不好受。几天之后,母亲忽然双目圆睁,上牙与下牙紧紧咬合,从牙齿的隙缝里分泌出白沫。她犯了癫痫。大夫说这可能是脑出血后遗症。此后又犯过两次,吃了药也无效,但我一直对她脖子下边埋着的那道管耿耿于怀。强烈要求护士拆除它之后,母亲再也没有犯过这样的毛病。
母亲对那二十多天的经历几乎没有记忆,但却记住了那痛苦的感觉,她的身体也替她记下了,在那里长了一枚比指头肚略小的伤疤。
我按摩她的每一寸肌肤,像一阵风抚摸一个村庄。母亲的身体便是我肉体的故乡。
躺在炕上,她把心里的伤疤也摊给我看。年少时她受的委屈,她做出的反击。成年之后的无奈,还有现在她的身体。说着说着,她想起了父亲,父亲也得了脑出血,瘫痪的是左边的身体。她哭,我伸过手给她抹眼泪,感觉从眼角到发丝里仿佛隐藏着一条隐秘的河流。现在,河水漫溢出来了。
母亲终于睡着了。窗外的月亮好像不那么明亮了,我隐约看见,它已经斜了过去,去往右边的山梁上方。那里,春天正从一些干枯的枝头上伸出眼睛、耳朵来,虽然暗处仍然有积雪,但有些野草已经开始变绿,有些昆虫已经准备好鸣唱,等着打破乡村无风之夜的安宁。多少生命在这样的季节里等待着,期盼着。我在母亲身边,也像一棵躲避风雨的小树苗。为了冲刷她的悲伤,我不得不先把自己的悲伤放下,我总是抱她,总是逗她笑,好像我从未长大。
我想起生小儿子时,肚子涨得滚圆,生大儿子时留下的那道伤疤几乎要被撑开,成日里心惊胆颤。最后的几天,我在灯光下照着镜子,肚皮反着光,我感觉自己像是托着一轮圆月亮,一轮有伤疤的月亮。
深夜里,母亲一次次醒来,给我掖被子。
有一次,我从梦里醒来,母亲正在熟睡,听着她那有节奏的鼻息,忽然觉得她的身体里储存了满满的月光。有她在的地方,无论多深的夜,我心里都是亮堂的。我忍不住把头依在她的枕边,仿佛我还是个婴儿,仿佛她还年轻。仿佛,前边的日子都堆积在阳光里。
本文原刊于《散文》2020年7期
刘云芳,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开平区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涯》《诗刊》《散文》等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并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孙犁文学奖、河北文艺贡献奖等奖项。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长篇童话《奔跑的树枝马》《老树洞婆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