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有学丨九月的哀思

去年9月3日,我去元场参加大表哥起埋大舅和二舅的葬礼。

大舅和二舅都是短命之人。大舅婚后不久即染上了类似于浮肿的病症,于28岁头上的六七月间亡故,撇下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三四岁,女儿才一岁多。之后数月之内,在同村的好事者李某某撺掇下,大妗便改嫁到了水沃沟,让外爷外奶奶及亲人们倍感凄惶、不胜悲愤,也使他们将我母亲嫁到后坑以便和与我父亲同村的大妗往后在来来回回时作伴的美好愿望落了空(作伴之说是去年母亲去世后父亲对我讲的。据父亲说,他和母亲的婚事是高盘岭的大姑父高银池管的媒,他是袁玉峰的爷爷)。由于家贫养活不起,外爷便把那个女孩儿送了人。二舅更是可怜,还未婚配就病故了,时年才25虚岁。他的病症是口吐黄水,因为大哥看病花去了不少钱,他体恤父母艰难,压根儿就没让家里给自己看病。

据多方推算和考证,他们病亡之时当在1953和1955年,前后仅隔一年多。他俩一前一后地壮年病故,据传是因二舅从部队回来后爬到门前大槐树上去砍影响盖房的树枝所致。按农村习俗,他们这种夫亡妻嫁和未婚亡故的人是不能入老坟的,因此,当时的亲人们便就着地圪堰儿打个洞,弄两副棺材把他俩分别“囚”了起来。

这一“囚”就是六十多年。六十多年里,亲人们历尽艰辛遍尝苦辣酸甜为生活四处奔波,他俩却躺在那冰冷孤寂的洞穴里与泥土为伴,任由世事变迁,生死两茫茫,全都看不见!他们过早离世带给亲人们的极其强烈的哀痛,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淡、越来越淡;他们在亲人们记忆里的形象也越藏越深,越藏越深,以至于慢慢淡忘,不再轻易被人提起了。

可是,让亡者魂归祖茔,回到父母身边,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归宿。近年来,大表哥一直想把他们葬入老坟。由于二舅没有后代,他的迁葬事宜自然理应由大舅和二舅的两个孩子共同承担。可是,二表嫂信基督,坚决反对参与此事,两位表哥说不到一块儿,以致迁延到现在。眼看自己年事已高,恐给孩子们留下不便,大表哥才下定决心完成此事,迁葬费用也由他一家独自承担,这才实现了亲人们多年以来未了的心愿。

葬礼前两天,小雨时断时续,给伐墓、掘墓等工作带来了不小的困难。幸好葬礼举行那天从早上到中午一直没有下雨,给下葬事宜带来了不小的便利。

下葬时间定在上午11时。看看时间不早了,寥寥无几的亲邻们陆陆续续往墓地走去。走到大场边,在陈村二表哥的指引下,我抬头北望,不用费力,就看见了已经伐开的二舅的墓穴,就在岭北土丘最高处的地堰下。刚刚伐开的墓穴旁边,是一小堆湿湿的新土,掩映在荒蒿、枣刺和稀稀落落的玉米之间。

望着二舅的墓穴,我思绪万千。遥想当年,火爆的脾气、蛮横的性格和霸道的作风使他威名远播,也使乡邻们对他充满了敬畏;曾经参加八路军的身份为他和我外爷外奶奶的脸上赚足了荣光,在外爷哨门楼下悬挂了多年的军属光荣牌曾是外爷全族人引以为傲的红色记忆和必不可少的饭后谈资。曾经解救邻村马沟因国民党探子嫌疑几欲被解放军处决的师某某的大恩更是让师家人感恩戴德,以至于为外爷家赶来了一群羊以示感谢。受他大恩的师某某被迫随解放军南下,却因祸得福,在广东的部队上立足、发展、做官,几十年后,其子侄中有人甚至衔至少将,成了本地的望族。可二舅却因病早亡,早早地葬身荒丘,孤苦地与泥土作伴,转眼就是63年。直至今日,未婚无后的他才由其大侄子在着手起埋其父亲的同时,得以随着早他一年多病故的大哥翻身入茔,魂归爹娘身边。

追忆至亲往昔,叹世事之苍茫,哀人生之多艰,二舅和大舅他们的遭际真真是让人生出长长的悲哀和叹息之声了!

在外爷坟茔所在地块西头靠路边的地堰根儿,就着上块地低矮的地圪堰,几根歪三扭四的木杆儿,一块塑料花篷布,便搭起了一个简单得再也无法简单的灵棚,大舅和二舅的灵柩就安放在里面。盛放他们骸骨的,是两个小得几乎不能再小的名曰“匣子”的棺木,由两条长凳支撑着静静地躺在灵棚下面,无声地接受着稀稀落落的亲人们再简单不过的集体致祭之礼。没有哭声,只有谈笑——六十多年的时空阻隔,感情已淡,前来参加葬礼的稀稀落落的亲人们的脸上几乎看不见一丁点儿的哀痛,就连大表哥自己也是如此,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没有了之后,几十年来我一直都没有流过泪,只是刚才在给他入殓的时候,我才觉着有点难为情,挤了几滴泪……”帮忙的村邻也有说有笑,给人一种很不庄重的感觉。

“起殡”之后,不几步就到了坟前。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外爷外奶奶的坟茔好像不在这块地,而是在下面紧挨着的那一块——那块地里几乎是相同的方位上也确有一个坟茔,一直以来,站在大场路边向这边望过来,我都是把那个坟茔当作了外爷外奶奶的坟茔,直到今天,才知是错了。

在外爷外奶奶坟茔左右两侧靠前一点儿的地方,由专门从事打墓工作的高盘岭的袁狗文等3人靠人工掘出了两个墓穴,于昨天早上动的土,到后半晌就已完工。墓穴和盛放大舅与二舅的“匣子”一样,小得真是不能再小了。

站在坟前,恍惚之中,我的眼前浮现出了母亲婚后不久,大舅赶着牛去到山里给他的大妹子、我的母亲犁地的情景,浮现出了父亲因患胸疮劳作不便,一向喜欢在外奔波、懒于农活的二舅去到山里给我家背麦捆儿的情景。虽然他俩英年早逝,可在重情尚义的母亲心中,一直珍藏着她苦命的大哥和二哥,珍藏着她们姊妹们朴实而又浓烈的兄妹深情!如今,在母亲离世一年多之后,在她心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的我的两位舅舅终于要魂归祖茔了,我想,母亲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欣慰开怀的!

站在坟前,我的眼前也浮现出了35年前外奶奶不在和下葬前后的情景:

——母亲和我一起从后坑往元场去,母亲担着“食箩”在前,我擎着母亲亲手做成的极为精美的大花圈在后,小心翼翼地踩着随时都有可能松动的极不平稳的石块过此前并不湍急却因连雨而涨水的三化河……

——从岭北地斜路上远道而来痛哭不止的陈村我姨坐在大槐树下哭天怆地、肝肠痛断、谁拉谁劝都无效,亲人们都在嗔怪她:“你看看,人死不能复生,真是一个‘麻乎’……”

——出殡之时大雨倾盆,越下越大,更兼上坡,泥路上湿滑不堪,抬棺木的人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换肩、换人。年仅9岁穿着松紧口布鞋的我紧跟在“大板”后面一步一滑,两步一跌,满手是泥。虽然没有像大人们那样嚎啕大哭,却也和大人们一样泪流满面,心里悲怆不已……

——“大姐,你也下去看看!”“大板”下葬到墓穴、放好之后,随着舅舅的一声招呼,止住了哭声的母亲带着极为淡定平静的表情在亲人们的搀扶下艰难地下到墓室里,去看望下葬后的外奶奶最后一眼。母亲在墓室里看了看,感觉没啥问题了,就在舅舅伸长了的手臂的攀拉之下回到了地面……

——葬礼第二天的午后,黄黄的太阳照在门外的院子里,大表哥和舅舅他们分别躺在老院里上头屋的两张床上谈分家的事,所有人都眼盯着屋子上方的顶棚,想着自己的心事,斟酌着即将要说出口的话。突然间,大表哥情绪失控,嚎啕大哭起来,好像有天大的委屈似的。在母亲嘴里经常念叨着的一向待人很亲的马坡的表舅就劝他:“镇群,你三叔给你娶了媳妇,成了家,也不容易……”

那情那景,历历在目,如在昨天;可如今,母亲、姨姨、舅舅、表舅她们却已不在了人世,逢着了今天起埋大舅和二舅的葬礼,此情此景,怎不让我伤怀落泪?一时间,我已是悲从中来,喉头哽咽、两眼朦胧了!

在和此前几乎一样再简单不过的集体致祭之后,大舅和二舅一起被葬入了坟茔之中……

接下来,是葬礼的最后一环:坐席吃饭。然后,彼此道别……

临走之时,我又去瞻仰了母亲故居门前的那棵大槐树。适逢同样参加今天葬礼刚回到家的南院的成军舅,他是母亲的远门族弟,比母亲小二十来岁。他向我讲起了大槐树和母亲的往事。他深情地回忆说:“我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说起过你妈,她是个立得起竖得起的人,为人特别好,同村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娃们对她的评价都很高。有年冬天,我父亲和几个人一起去山里杀梢子。那时候的人干活儿起得都很早,赶到后坑的时候还是后半夜,还不明,啥也看不见,天又冷,他们就摸到了你家,想暖和暖和,天明再干活儿。你妈黑天半夜里就起来生火添锅、擀面做饭叫他们吃,非常热情……你爹和你妈一样,迟早见了,都很热呵,待人很实在……

“你姨小时候要是没有你妈的话,早就没命了。有一回,她俩人去岭北地摘豆角,一只狼把你姨扑倒了,咬住了她的脖子。你妈拽住你姨使劲儿往回拽,死都不松手,拼命和狼打,哭着说:‘这是娃呀这是啥,你快松口!你快松口……’硬是把你姨从狼嘴里夺了回来……”

成军舅的讲述让我又想起了仁善热情、勇毅刚强的母亲,我的眼泪怎能不流淌出来?

这时,天空飘起了雨丝。亲戚们都走完了,也我该走了。经过大场边,我又一次向北望去。细雨朦胧之中,不远处,是大舅和二舅的新坟,哥东弟西地守护在外爷外奶奶的脚边,在雨中悄无声息地静默着。岭北土丘下的地堰根儿,是囚葬了二舅63年的已经掘开了的浅浅的墓穴;囚葬大舅的已经掘开了的墓穴,也在不远处的某个地堰下静静地躺着。

放眼望去,沿着因大揭顶明采铝矿石而早已被截断、找不到踪迹的通往后沟庙山的记忆中逶迤山路的隐约曲线,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当年远嫁山里时的花轿队伍!我仿佛看到了在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长河里,母亲一年数十回在后坑和元场之间奔走来回、萦记惦念的日渐消瘦、苍老和佝偻的身影!

侧耳倾听,我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母亲眼含热泪、饱蘸深情、喉头哽咽着说过的一句句话语:

“年轻时候,每隔十天半月我都要去元场一回……”

“你奶奶家的大黄狗可精,每一回我去元场,刚走到沟北对面三化沟的大楼跟前,整天站在元场岭上大场往这边张望、等我回去的大黄狗就看见我了,它撒着欢儿一溜烟儿跑到沟底来接我……我走的时候,它一下把我送到沟底,再返身回到沟上头的沙嘴儿上,一直看着我走,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去……”

“你大舅死哩早,可他待我可亲着哩……”

“你二舅没有的时候,我坐月子,也记不清是生你哪一个姐了。你奶奶怕我知道后影响娃的奶,就没有给我说。过了四十天,我去元场的时候才听说……”

“你舅(我的三舅)惜惜哩,真是可怜……”

以及母亲临死之时,双目紧闭、眼角含泪、表情凝重、语速极快却一点儿声息也听不到的那两句话……

母亲的遗言是什么?我无从知晓。在没有身患任何绝症的情况下,我那生命不息、勤劳不息、奉献不息的母亲,我那勇毅刚强、仁爱热情、心灵手巧、乐观大度、倔强好强、永不言弃的母亲,我那虽受尽了养儿育女、穷荒度日的万般艰辛,受尽了恶毒邻居无良小人的千般克剥肆意欺压,却从不低头屈服的母亲,偏偏在谁也意料不到的情况下突然离世,这成了我心中永远也无法降解消释的痛!

我拿什么来弥补母亲阖然长逝带给我的苦痛呢?我知道,我永远也弥补不了。我只有在心灵的深处把母亲牢牢地记住,并以我个人的力量将母亲的光辉形象、伟大性格和可贵精神留存于字纸之上、书集之中,传之于后世,使母亲万古流芳、永垂不朽了!

愿舅舅们安息!愿母亲安息!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刘有学,1975年生,河南渑池人,洛阳师范中文专业,爱好文学,现就职于教育部门。有作品发表于媒体,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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