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潮丨芦苇人家(中篇小说)连载之五
九
吃罢晚饭,进了窑屋,宋绍智点上灯,低声对爱香说:“双坊镇的西清河给月儿提了个家儿,是双坊镇李稀罕家的老二。那娃子我知道,长得周正,人品也好。你看中不中?”
爱香迟疑着说:“月儿还小,太早了吧。”
宋绍智说:“小啥,都十七了。我大嫂十六岁嫁到咱家,啥都能干。李家人不赖,先定下来,结婚可以晚一点。”
吕爱香相信丈夫,一向随和丈夫。见丈夫拿定了主意,就说:“你说好就好,明儿个给月儿说说,总得她看得上才行。”
宋绍智笑着说:“中,中。我说。我想她一定看得上。”
宋绍智和月儿说了。说二亮长得周正,人品很好。还说二亮家是贫农成分,他不嫌弃咱,咱还有啥说的。月儿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摆弄着绣花撑子。
宋绍智说:“看人要从根上看,我给你说一件事。二亮他爹李稀罕十三岁逃荒要饭到双坊镇。双坊镇济生堂掌柜西元良收留了他。他在西家干了十多年杂工。土改时,他是赤贫农,无房无地无家。土改工作员让他当了农会委员。斗地主、诉苦会,无论工作员怎样动员,李稀罕没有诉过一句苦,没有说过西家一个破字。在西家田产房地、针头线脑都被分配一空,孤儿寡母被扫地出门之后,只有李稀罕还在照顾西家的生活。双坊镇上人说,李稀罕是条知恩必报的真汉子,是个有情有义的真君子。从这里你可以看到李家的为人处世。”
月儿还是不说话,眼里有濛濛的泪光。宋绍智说:“你有啥想法说出来我听听。”月儿抱着头说:“爹,我头疼。”
“啊,那你歇歇。你也想想,想好了再说。”
第二天,当宋绍智再次提起这事时,月儿说:“爹,你说好就好。我啥也不懂。”
腊月里,月儿出嫁了。出嫁那天,雪下得很大,月儿骑一匹大白马,两三个吹鼓手吹着喜庆的唢呐调子。唢呐声淹没在漫天的雪幕里,单调而苍凉。
一切都按照规矩办。十天后,宋绍智把月儿送回婆家。春节,月儿和二亮一起走娘家。只是,月儿明显消瘦了,话语少了,脸上显得无精打采。宋绍智更加怀疑。
三个月后,宋绍智听到一句闲话。是秦校长悄悄告诉他的。秦校长以关心和同情的口气说,他听双坊村人传说,二亮长着个死屌,他那个家伙又粗又长但是永远也起不来。看到宋绍智一脸震惊,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秦校长安慰他说,闲话总是闲话,或许是谁作践二亮的。要他不要往心里去,一切都会清楚的。
“死屌!”一切都清楚了。也证实了宋绍智的暗自猜想。月儿的郁郁寡欢、日渐消瘦,月儿的强装笑脸,假做平静,月儿的愁闷、悲苦,都是这个原因。
月儿呀,你怎么这么命苦?
月儿呀,你该咋办?
宋绍智陷入深深的懊悔与自责之中。
十
一年以后,月儿要坐月子了。宋绍智心里膈应,就去双坊村找到西清河,想问问情况。西清河歉意地笑着,东拉西扯,就是不提月儿的事。宋绍智笑着说:“老同学,你我见心见肺半辈子,你给我说句实话,咱家月儿是咋回事。我心里揪得慌。”
西清河尴尬地笑着说:“要说这个事怨我,我不该冒失……
宋绍智一挥手:“谁也没长前后眼。不知者不为错。你只说现在。自家闺女,该咋说咋说。”
西清河这才说,月儿过门以后发现二亮有男人的器件,没有男人的本事。正赶上破四旧,烧旧书。西德泉就把一部分旧书藏在二亮家。为了给二亮治病,西德泉去二亮家找书查药方。二亮的病一直也没治好。一来二去的,就和月儿好上了。“绍智,这年轻人……,这人有了后总是好事吧……
宋绍智问:“这事李稀罕知道不?他是咋想的?”
西清河说:“李稀罕不仅知道。他还公开地把德全认了干儿。你知道,李稀罕弟兄俩逃荒到双坊村,那年,李稀罕只有十三岁。在西家干了十多年伙计,是西家老掌柜给他弟兄俩盖房娶亲,站下脚跟。土改时,西家倒了霉,李稀罕就处处护着德全。为这,农会委员也不叫他干了。月儿这事儿,风言风语传到李稀罕耳朵里。李稀罕说,就当我多了个儿子。”
宋绍智又一挥手说:“清河别说了,我都知道了。要说,闺女不贞是我家门不幸。但是,月儿找了西家单传后人德全,也是我家门万幸。西宋两家,累世恩德。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我没有想到,走到这儿了,我也没啥埋怨。李稀罕只要没说啥,孩子的满月我得排排场场地过。不能委屈了孩子。也不能叫李稀罕下不了台。”
西清河吃惊地说:“绍智,你得想好,这名声——”
宋绍智截断西清河的话:“啥名声不名声,如果月儿离婚,就苦了二亮,不离婚,月儿就是守一辈子活寡。再说,就现在这种情况,德全他能娶了月儿?往哪娶?连个窝都没有。干脆,他们就这样糊里糊涂过着。走着说着吧。”
西清河还是觉得不妥:“那,以后咋办?”
宋绍智倒笑了:“以后再说以后,你见过那条河是死的?往前走就有办法。”
宋绍智拿了十块银元到莲花镇找到老周银匠,请老周银匠打制两套同样的银货。银项圈一个,银链子上系着五个小银铃的长命百岁银锁一个,银牌一个,银手镯一副,帽子上缀的银铃十二个,兜蓬上缀的银铃八个,银碗一对,银筷子一双。老周不敢接活,说是上边查得紧,金银活不敢做。宋绍智拿出一块银元当作谢礼,老周扭捏着接了活。半月后,宋绍智取回了老周打制精细的银货。他把一套银货交给云来媳妇英子,另一套带给月儿。
月儿生下一个男孩。满月时,宋家近门没人去,他们明的不说,暗中还是嫌丢人。宋绍智一家,扛着大包小包去了。英子已经提前给孩子做好了单衣、棉衣、单帽、棉帽、单鞋、棉鞋、兜蓬、兜肚。
李稀罕像以往一样热情招待了宋绍智一家。晌午时分,李稀罕老婆把孩子抱到院里。这是孩子第一次面对阳光,小眼睛不敢睁,呼哧呼哧地躲避着阳光。李稀罕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宝宝。抱在怀里,左看右看,还把满脸胡茬贴在孩子脸上,孩子扎得哭叫起来,李稀罕两行热泪从脸上流到脖子里还是舍不得松手。
按照习惯,二亮抱着儿子在院里、又到厨房、磨道里走一圈,表明这一切将来由孩子继承。二亮笑着,步子很大。走完了,他小心地把孩子递给月儿。又用指头逗着孩子的小脸嗷嗷地笑。
宋绍智多次在人群中搜寻西德全的身影。他没有看到。
孩子过了四十天,二亮送月儿回娘家。宋绍智看到,二亮是那样喜爱孩子。只要孩子醒着,他都要把孩子抱在怀里,不停地嗷嗷逗孩子玩。二亮和月儿话也多了,说话总带着笑。
宋绍智从听到“死屌”那两个字起,他的心里一只纠结着。看到这样的结果,他的心里踏实了。
月儿后来又生了老二、老三。老二是个丫头,老三又是个男孩。二亮给三个孩子起名依次为长命、石榴、长寿。
云来也添了两个孩子。宋绍智给男孩起名知荣,给女孩起名静静。
云来在生产队砖瓦厂做砖瓦。他学会了做砖、做瓦,又跟着烧窑的胡师傅学会了烧窑。他就一直在砖瓦厂干着。
宋绍智还在学校担茅粪,这个活没人和他争。他自己觉得清静,也乐意听到读书声,乐意看到孩子们的跳蹦玩耍。
十一
宋家河村在中国的地图上没有一个针尖大。但它在中国的管辖之内。中国所有的政治运动它都一样经历。但是又被历史的漩涡卷走了,沉没了。被漩涡打在泥滩上人,随着波浪又翻上来了。宋光来又当了支书,陈公赞又当了治安主任。历史,就这样看似轻松简单,实则沉重复杂。
雨来初中毕业那年,全国恢复考试升学制。雨来轻松考上了高中。雨来高中毕业后,回到村里参加劳动。秦校长回本村教了几年书后,又被派到北宋学校担任校长。学校要招一个民办教师。秦校长知道雨来学习成绩好,想叫雨来到学校当民办教师。
秦校长给支书宋光来说了。宋光来说:“为啥不用贫下中农的子弟?他是地主成分。不行。”
秦校长说:“宋支书,咱们是为贫下中农的子弟着想,是为学校的教育质量着想,宋雨来是咱们村学习最好的,人品也不错,还是叫雨来去吧。”
宋光来再次当了支书,说话比以前更冲:“宋雨来这种人只能接受劳动锻炼。锻炼好了再说。大队已经研究了,叫他去林业队。林业队也需要有知识的青年人。”宋光来的弟弟宋明来当了民办教师。
宋家河大队在清凉山南坡下打了一排窑洞,建起了林业队。林业队每天挖树窝、栽树、嫁接果树、除草、打农药,还种了一百多亩地。从各个生产队里抽调了二十多个人,由以前的治安主任陈公赞当队长。林业队自己起火做饭,是宋家河大队一个独立的单位。宋雨来被抽调到了林业队。
那年冬天,大学恢复了高考。宋雨来参加了高考。他报名一个中专师范学校。比他成绩差的人都录取了,他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
回到林业队,他继续复习。别人晚上回家,他不回。别人下雨打扑克,他看书。第二年考试,他仍然没有被录取。宋雨来到县教育局去问,教育局说是政审不过关。“好几个学校都点名要你,一看你们大队下的政审结论,都不敢要了。”宋雨来回来哭了好几天。宋绍智劝雨来说:“该复习还复习,今年不行,明年再考。黑云不会永远遮着太阳。好饭不怕等,我算着你还有机会。”
寒冬里的一个早上,宋绍智听到收音机里广播一个消息。一个悦耳的女中音用甜美的声音说着:“中共中央做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成分问题的决定》,宣布除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的以外,凡事多年来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一律摘掉帽子,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待遇。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子女,他们的家庭出身一律为社员。不应再作为地主、富农家庭出身。”
宋绍智早上和中午一连听了两遍。晚上广播全国新闻联播节目前,宋绍智把收音机放在中间窑里的吃饭桌上,他先叫来妻子爱香,又叫来了云来、雨来、素素、知常、知荣、静静。围坐在吃饭桌前,让他们一起听那个激动了他一天的好消息。时间不到,孩子们还在玩耍。宋绍智说:“素素,你妈呢?去,叫你妈也来听听。”素素和知常都已经上初中了,一边和弟妹们玩着,一边笑着说:“爷爷你忘了,妈妈她听不见。”宋绍智笑着说:“听不见能看见。叫她来,叫她来看看,她能看出来!”素素笑着把英子拉来,让她也坐在凳子上。英子笑着,指着收音机啊啊地问。云来摆手示意她别说话。
收音机里再次播送了中央决定。广播完了,宋绍智关上收音机说:“这个帽子压了我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宋绍智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对雨来说:“去,把那半瓶红薯干酒拿来,咱爷们喝一杯。”雨来笑着说:“是该喝一杯。”英子好像知道了什么,比划着要去给他们炒个菜。宋绍智笑着摆摆手。
雨来拿来了酒。宋绍智就着酒瓶子干呡一口,把酒瓶子递给云来说:“你也喝一杯。”云来接过酒瓶喝了一口,擦着嘴说:“有点苦。”
宋绍智说:“别人都喝不惯红薯干酒。我觉得还是这个酒过瘾。苦苦的、甜甜的、辣辣的,后味还有点儿酸,喝到嘴里有品头,喝到肚里热乎乎的。你说哪种味道好?当你去仔细琢磨时,似乎哪一种味道都少不了。人,也是这样,苦辣酸甜都经过了,适应能力就强了。无论什么样的风雨也都能挺得住了。”
云来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小口,仔细品味着父亲的话,觉得有道理,又似乎有点勉强。绕过父亲的话题说:“爹,我和立春商量好了,过罢年,我们两家搁伙做一窑砖瓦,盖两间房子。”
宋绍智又喝一口酒说:“应该。但是不在这儿盖了,回村去盖。”
云来说:“地恐怕方不好批。”
宋绍智说:“我看村里也有批地方盖房的。以后会好批了。你先准备砖瓦吧。钱,我想办法。”(未完待续)
作 者 简 介
张海潮:1957年生:退休工人:写过诗:写不好:扔了:写过散文:写不好扔了:写小说还写不好:准备扔:没有文采:跟着朋友瞎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