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贼和暴君
雅贼和暴君
聂永华
以诗获救的李涉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这首诗的作者是唐代诗人李涉。李涉,自号清溪子,唐朝洛阳人,元和年间曾官太子通事舍人,因事贬谪出京;大和中,复召为太学博士,不久又因事罢官,流放桂粤。
据《唐诗纪事》的记载,李涉在做太学博士期间,一次去九江,因遇雨歇宿在一个叫井栏砂的江村里,半夜里遇到强盗打家劫舍。李涉害怕和“豪客”讲道理,吓得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动。这时强盗大王问他说:“你是什么人?”李涉的随从大着胆子说:“是太学博士李某。”那大王一愣,追问:“哪个李博士?是不是诗名远播的李涉博士?”李涉忙答:“不敢当,我就是李涉。”然后,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大王抢上来亲切地和他握手,连声说:“你真的是李博士?太好啦!久仰大名了。您送我一首诗好不好?”李涉做梦也想不到居然还能遇上这种“文学爱好者”,又惊又喜挥笔写下了这首题名《井栏砂宿遇夜客》七言绝句。大王欢喜无限地收藏起来,还送许多礼物给李涉,并恭送他上路。李涉在江湖官场打混了大半生,尝尽了冷眼白眼,一肚子不平之气,到头来竟是在强盗大王这儿享受到了“尊重”的待遇,百感交集,差不多也要把大王认作个江湖知己了。两人挥手告别,宛如朋友。
一个以剽掠为生的强盗,竟然如此爱诗,竟然平素就饱闻诗人的大名,竟然把小诗一首看得比金帛还贵重,也真算得上是个“雅盗”了。
故事还有下文:此盗晚年隐居循州,专爱结交文人学子。有个叫李汇征的举子漫游到那里,“冒雨求宿”,得到他的款待,二人“对酒征古今及诗语”,极为欢畅。他们都爱好李涉的作品,一递一首地朗诵,及至《遇夜客》诗,“叟愀然变色曰:‘老身弱龄不肖,游浪江湖,交结奸徒,为不平之事。及遇李涉博士,蒙柬此诗,因而敛迹……’”可见李涉赠诗影响了他的人生道路,难怪这位当年的豪客对李涉怀着终生的感激。
平心而论,李涉这首诗,艺术水准远不如他的其他作品传神,想必是心慌意乱情况下所作,最后一句话颇有拍马屁之嫌。但这件趣闻却被堂堂正正地写进《唐诗纪事》,一不留神就成为千古美谈,不但生动地反映出唐代诗人在社会上的广泛影响和所受到的普遍尊重,而且可以看出诗歌在社会生活中运用的广泛——甚至可以用来酬应“绿林豪客”。不过,这首诗的流传,倒不单纯由于“本事”之奇,而是由于它在即兴式的诙谐幽默中寓有颇为严肃的社会内容和现实感慨。
清褚人获《坚瓠二集》卷三有一篇叫做《诗赠盗》:
唐李涉《赠盗诗》曰:“风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于今半是君。”可谓婉而切。刘伯温《咏梁山泊分赃台诗》曰:“突兀高台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赢。饮泉清节今寥落,何但梁山独擅名。”《汉书》云:“吏皆虎而冠。”《史记》云:“此皆劫盗而不操戈矛者也。”二诗之意祖此。
人间有盗贼,官场也有盗贼,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新鲜的是现在学界竟也盗贼猖獗。且不说那等抄袭剽窃的拙劣下作,即如有人吹嘘自己“著作等身”,或者是几十套丛书的“主编”,或者是一年出版N本“专(砖)著”,真值得把李涉那首诗改一句:“相逢不用相回避,学界于今也见君。”
因诗罹祸的薛道衡
一位诗人因为写了一首好诗,也可以说只写了一句好诗,就因此丢了命。这样的事恐怕古今少有,恰恰就发生在隋炀帝时代。这位诗人名薛道衡,是隋朝初年最出名的大诗人,他写过一首名为《昔昔盐》的诗。全诗如下: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
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
盘龙随镜隐,彩凤通帷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
一去无消息,那能借马蹄?
这是一首闺怨诗。前四句写春末夏初景物,引出思妇。接着四句用旧事喻思妇守空闺。再用八句写思妇的悲苦情状,妙在用景物的衬托,把思妇的思念之切活画了出来。最后以问句作结,内心的埋怨之情表露无遗。这首诗同其他闺怨诗一样,并无多少新意,但“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是当时传诵的名句。牖暗,梁空,蛛网悬挂,燕泥落下,在工整的对偶和确切、形象的语言运用中,把门庭冷落的情况以及思妇极端凄凉悲苦的心情完全表现出来。因此,特别为人所赞赏。
隋炀帝杨广极为自负,总认为自己样样本领都比别人强。他能写几句艳诗,如果别人的诗写出了名,他就觉得很不服气。他曾经对自己的臣下说:“人家说我能做皇帝是继承了先帝的遗业,其实我和当今的一些文人相比,就凭我的文才也能当上这个皇帝!”对于这句“空梁落燕泥”,杨广由妒生恨,最后是借故杀了薛道衡。杨广的恶劣此时表现得无以复加,竟在诗人赴死前特地去看他,揶揄道:“看你小子以后还能写出‘空梁落燕泥’不能?”因昏君加暴君杨广妒人诗才而被杀者不止薛道衡一人,紧随其后的尚有王胄。一次,炀帝写了一首《燕歌行》,命大臣作和。才子王胄的一句“庭草无人随意绿”,生动传神,博得满堂彩,把炀帝的脸都气绿了。没过多久,王胄也“因故”上了断头台,马上就要“上路”了,炀帝还没有忘记折磨他,得意洋洋地问他:“看你还吟不吟‘庭草无人随意绿’!”
薛道衡,生于东魏孝静帝兴和二年(540年),卒于隋炀帝大业五年(609年)。字玄卿,隋河东汾阴(今山西省万荣县)人。历仕北齐、北周、隋王朝,曾官至襄州总管,播州刺史,与李德林、卢思道齐名,是当时文坛领袖。薛道衡从少时就是一个用心于文章字句的人,他喜欢在沉静中构思,史称“道衡每至构文,必隐坐空斋,面壁而卧,闻户外有人便怒,其沉思如此”。当时,薛道衡的诗名就极著,《隋书》载:“江东雅好篇什,陈主犹爱雕虫,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焉。”文风极盛的南方都很推崇道衡的诗作,可见其成就之高。但遗憾的是,这样一位风流才子,却生活在隋炀帝的统治之下。隋炀帝杨广嗜好文学,也确有几分才气,但这个人好大喜功,死要面子,老子天下第一的思想特别严重,是个极其自负多忌的人。
这则轶闻出于唐人刘餗所撰《隋唐嘉话》,小说家言,或不足信,道衡被杀当另有其因。据史书记载,薛道衡不仅善于作文,而且善于谋事,是一个很有政治远见和军事谋略的人,但为人“迂诞”,也就是迂阔,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玩不转”,隋文帝曾经多次对他“诫之以迂诞”。这位薛大官人“迂诞”也真够可以的了:炀帝谋夺储位时,他不愿依其门下;炀帝弑父自立后,他上颂称美先帝;炀帝诛杀高颎后,他又当众赞其才干。如此这般恃才傲上,行逆于君,言违于时,面对猜忌好杀的暴君,怎不招致杀身之祸?因此,道衡被杀虽然让人深感痛惜,却不使人觉得意外。道衡是以“悖逆”罪被杀的,试想他一介书生,手无一兵一卒,怎么可能心怀叛逆和起兵造反?!他无非是不愿意讨好人,不知道卖身投靠罢了!他如果处世圆滑,善于阿谀奉承,不用心琢磨事而专心琢磨人,当然不会如此“迂诞”,也不会遭此大祸了。薛道衡的悲剧,与其说是他个人的悲剧,倒不如说是忠直耿介之士的共同悲剧!
话扯得有点远了,还是回到正题上来。皇帝爱诗写诗倒也不是坏事,而到了因妒人诗才而杀人的地步,就匪夷所思了,套用现代的说法可谓是“诗变态”。宋人王应麟讥笑道:“君之与臣争名记诵末,燕泥庭草于隋炀帝何议焉?”(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三《考史》)就道衡因佳句被杀事件来说,倒是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作为一个皇帝,要管的事是太多了,你不可能样样都懂。有些事,你不懂行,就该让懂行的去做,就算是外行领导内行,那又何妨!别人做出了成绩,你还应该奖励,因为这也说明你领导有方。就是你懂行,也不必事事去和别人比赛。比赢了,并不见得就会提高你的威信;比输了,反而自讨无趣。杨广常常和别人比诗文,实在是失策。如果比赢了就洋洋得意,比输了就很不服气,那正说明自己欠缺修养,对一件本来很风雅的事情,却表现出既没有风度,又没有雅量。如果因为输不起,恼羞成怒,竟然动用手中的权力以力压人,或对才高于己者进行迫害,那就更为不堪,成了卑劣的小人。从这一角度而言,杨广正是这样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