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关注中小学课改?
我的专业不是语文教育,是现代文学,主要精力也不在语文研究上,这方面偶有心得,时而提些看法,只能说是“敲边鼓”。如同观看比赛,看运动员竞跑,旁边来些鼓噪,以为可助一臂之力。到底效果如何,那是用不着去计较的。
这年头大学都往所谓“研究型”转,科研数据成了衡量学校与教员“水平”的主要指标,许多学校的特色渐渐消褪,师范大学也不甘心“师范”了。语文教育本是中文系题中应有之义,师范大学更应倾力研究,事实上呢,却很少有人愿意在这方面下功夫。也难怪,现今的学科体制中,语文教育的地位尴尬,甚至没有位子。尽管所有师范大学的中文系(现在全都升格为文学院了)都有一个“语文教材教法”教研室,可是人数偏少(一般不到全院教员人数十分之一),难于支持局面,老师也不安心。因为这不是独立的学科。象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语言学等等,都是二级学科,可以有硕士点、博士点什么的,唯独语文教育没有,教师晋升职称还得到教育学院去评审,在中文系这里就只能是“挂靠”。名不正言不顺,怎能让老师安心?再说学生也不太愿意学师范。全国的师范大学都在大办“非师范专业”,靠这个吸引生源或者创收,考分高的或者有钱买照顾的,都往这里奔。师范教育实际上萎缩了,这直接殃及基础教育。近几年中央领导指示一些师范大学招收免费师范生,试图改变这一状况。学生读师范不用交学费,可是要签下毕业后必须教几年中学的“卖身契”,无形中还是带有歧视。这样即使降低分数都很难招到学生,学校也不太乐意往这方面投入。师范教育“沦落”到如此地步,与之相关的语文教育当然也就没着没落的。
为什么会这样?从根上说,还是因为中小学老师的工作繁重,收入却微薄。在现在这个讲实利的社会里,没有体面的经济地位怎么能指望有社会尊重?又怎么能吸引优秀人才到基础教育这边来?优秀学生毕业了都对基础教育敬而远之,中小学教育水平自然也就难于提高。都在抱怨应试教育如何糟糕,其实教师的水平才是根本。老师有地位,才有水平,有水平就能让学生考得好,又不至于陷入应试的泥淖。这本来是常识,可是要提升教师地位好像很难很难,人们似乎就把常识给忽略了。
师范大学也无奈。他们既然不在语文教育方面多花力气,那综合大学就来凑凑热闹吧。其实象北大这样的学校,过去许多大师级学者,都很重视中小学教育。他们自然不用靠这些来提高“学术分量”,主要就是出于知识者的责任。有北大传统的感召,2004年我提议并主持成立了北京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所,得到校方以及一些校友的支持,这“边鼓”就敲起来了。果然有了一点反响,这几年全国有多所大学相继成立了类似的机构。大家重新看重语文教育了,这是可喜的一步。我想,如果相关部门能着手调整学科结构,把语文教育设定为二级学科,就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对重振师范教育、提升语文教育研究的水平,肯定会大有推进。我知道做事很难,很多时候“说了也白说”,但“白说还要说”,一点一点推进吧,相信终究会有些效果的。
说语文教育研究不被重视,好像也不尽然,你看每个省都有很多语文报刊,中小学老师晋升职称,都得在上面发表文章。语文学科文章数量之多,在各个学科中是首屈一指的。但研究水平有多高?不好说。绝大多数语文方面的文章,都是什么教学法、教学模式,以及对课文的各种分析阐述之类。不能说没有用,这类文字对于上课实践还是有帮助的。可是整体而言,语文方面的文章大都是经验性的,很少依据调查做科学的数据分析,研究水平也就打了大折扣。比如,我说文言文重要,你说不见得那么重要,彼此都会有一套一套的“道理”,而且都有观点加例子。可是科学性在哪里?谁也说服不了谁。课程改革推开后,又是语文的争论最多,动不动弄到传媒到处炒作,改革的阻力非常大。语文界争议太多,跟科学思维太少恐怕有关。语文学习带有情感性、体验性,有些方面难于量化测试,但要搞清楚语文教学某些规律,要了解语文教育的某些“稳定部分”,还是可以而且应当进行科学层面的研究的。前不久我参加一个关于语文学习质量检测工具研制的会议,才知道欧美一些国家对于母语教学水平测试是多么重视,检测一个学校甚至一个地区语文教学各个环节的效果如何,他们不全依靠考试分数统计,主要靠诸多相关方面大量的数据分析,有一套可以操作的工具与模本。比如说,各个学段作业量多少为合适?影响学生学习兴趣的主要因素是什么?辅导班对学习帮助是大是小?如果例子加观点,就永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终究是糊涂账。依靠调查跟踪分析,靠数据说话,就能得出比较令人信服的结论。类似这样的科学的研究,我们的确太少。中国之大,至今没有一个专门研究语文教学质量的检测研究机构,甚至没有这方面专家。这只是一个方面的例子,说明我们的语文教育研究总体水平,还多在经验层面打转,不能不提醒注意。
这方面我们也想敲敲“边鼓”,以改变语文教育经验性的低水平研究状况。一切先从调查着手。六年前北大语文教育研究所向全国招标,做10个调查项目,包括诸如西部农村中小学语文教师生活状况、农村中学语文课改效果、选修课实施情况、城市中学生课外阅读状况、高考命题与阅卷方式的改革,等等,要求不预设观点,尽可能较大面积调查,取得第一手数据材料,然后做出分析。我们把这叫做“非指向性调查”。目前有的项目已经结项。社会调查是个很专业的工作,光靠中文系出身的人难于做好,必须有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等学科的介入。目前我们的调查工作可能还不那么如愿,但北大语文所发起调查,是要引起对语文教育研究科学性的重视,提升研究水准。我们自知只是“敲边鼓”,真正做好,还得靠师范大学动员多学科的专业人员投入其中。
除了调查,北大语文所还做了一件事,就是编教材。2002年高中新课标初稿出台,要编新的语文教材。人民教育出版社找到我来搭班子,我意识到这件事重要,很爽快就答应了。我们邀请著名学者袁行霈教授担任主编,我和顾之川先生担任执行主编,语文所和人教社合作,负责具体的工作。我从北大邀请了十多位学者加盟,包括陆俭明、何九盈、陈平原、曹文轩、苏培成、沈阳、刘勇强、吴晓东、杜晓勤、姜涛,等等,虽然工作量大,报酬甚少,大家都还是非常认真负责参加。这就是北大的传统。这套教材目前在全国20多个省市使用。教材力图体现新课标的精神,和以往同类教材比较,有些特色,但效果如何,特别是选修课效果怎样,还得有一段实践试验再看。我参与教材编写,花费不少精力,也学到很多东西,慢慢进入课改的状况。2006年起,我又受教育部聘请,担任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修订专家组的召集人,常到基层中小学听课,参加教师培训,感受一线教学的甘苦,了解课改的艰难,对中小学老师工作生活状况也有切身体验。收在本书(《温儒敏论语文教育》,北大出版社出版)中的许多文字,都和这些工作有关。
我深感在中国喊喊口号或者写些痛快文章容易,要推进改革就比想象难得多,在教育领域那怕是一寸的改革,往往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们这些读书人受惠于社会,现在有些地位,有些发言权,更应当回馈社会。光是批评抱怨不行,还是要了解社会,多做建设性工作。我这本书(《温儒敏论语文教育》,北大出版社出版)很多看法不一定成熟,有些就是一时感受,但那也是有切身体验的,是真实的、建设性的。“敲边鼓”的本意,就是呼唤更多有识之士关注基础教育,关注语文教育,为社会做点实在的事情,尽知识分子的一份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