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国:无言之美——纪念恩师孙逊教授
编者按:
庚子年,我失去了两位至亲之人,年初,我失去了父亲,年末,我失去了恩师。那种五内崩裂痛彻心扉的感觉,几度袭来,刻骨铭心。泪雨中,历历往事浮现眼前,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孙逊教授
1995年,我留任上师大后在职考入孙逊老师门下,成为他的第一届博士生。由于硕士论文做的是《敦煌论议研究》,整个硕士阶段,我基本上没有读过唐代以后的书籍,所以,转入明清小说方向,对我是个很大的挑战,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幸运的是,善于发现学生特点并因势利导的孙老师,似乎一下子就看懂了我的内心,安慰我不用焦虑,建议我可以从我相对熟悉的汉唐进入小说的领域。
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我撰写了两篇课程论文,一篇关于唐传奇的文体渊源,一篇关于“稗官”的考释,两篇文章后来分别发表于《文学遗产》《文学评论》,这对于一名刚刚开始扣响学术之门的年轻人,产生的激励作用之大,可以想见。
2000年孙逊教授与潘建国合作的论文获得《文学遗产》优秀论文奖
孙老师知道我对古籍版本有着特殊兴趣,就鼓励我博士论文选择“古代小说书目研究”为题,从目录学角度考察小说观念的变迁以及小说学术史的演进,这一论题奠定了我之后学术研究的基础。
大概在1999-2000年间,孙老师又敏锐地捕捉到一个新的学术动向,开始积极推进域外汉文小说整理与研究,这在中国大陆地区,可能是起步最早的。
当时,我一起参与了前期的筹备工作,与法国汉学家陈庆浩先生、台湾学者王国良教授、王三庆教授,韩国高丽大学的崔溶澈教授、张孝铉教授,共同在上海座谈协商,会上孙老师高瞻远瞩,正式提出了依托上海师范大学的学术团队,采用国际合作方式,完成《域外汉文小说集成》整理出版以及系列研究的宏大学术计划。
令我感到遗憾和愧疚的是,2004年我离开师大去北大中文系做博士后,出站后留任北大,未能继续跟进这一研究。不过,孙老师却为我打开了域外汉籍的大门,让我流连至今,乐而忘返。
每次当我在北方,听到从南方传来的好消息,《越南汉文小说集成》出版了,《韩国汉文小说集成》三校了,“域外汉文小说整理与研究”重大项目立项了……我都由衷地为孙老师以及上师大的学术团队感到高兴和骄傲。
孙逊教授夫妇与诸生游国清寺
回首来时路,我在学术上的点滴成长,都与孙老师的指教、引导和培植息息相关。孙老师开阔大气的学术视野,敏锐独到的学术眼光,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治学方式,包括对于学生的因材施教和关爱扶持,无不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身上,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学术研究之外,孙逊老师对古典艺术史情有独钟,尤其留意搜集有关《红楼梦》的书画以及明清文人学者的翰墨,数十年日积月累,蔚为大观。
他最为欣赏的是一套清初文人纳兰性德与顾贞观的书扇合册。孙老师告诉我,他购买这套书扇合册时,正值人生低潮,因为受到那场风波的影响,他被免去上海师大文学所所长的职务,甚至还被信任的朋友中伤,就在此时,他“邂逅”了纳兰性德顾贞观,这文学史上的千古佳话,肝胆相照的旷世情义,一下子让他感动不已,产生了强烈共情,仿佛《红楼梦》中所写的“轰雷掣电”一般。
孙逊《千古高义 词坛双壁——清初词人纳兰性德、顾贞观书扇赏析》
后来,他请苏州老裱工重新精裱了册页,请沪上著名画家刘旦宅题签“容若梁汾书扇合册”,又特意来到北京,请冯其庸先生、袁行霈先生分别题写了引首“词坛双璧”、“千古高义”。
记得那天在冯先生瓜饭楼中,两位先生一起品赏册页,感慨良多,冯先生还说这套册页的旧藏者胡汀鹭(1883-1943)是他无锡同乡,当时我侍立在侧,只感觉丹青翰墨间流淌着的分明是一种奇妙的因缘,一股人性的暖流,穿透时空,熠熠生辉。
2002年孙逊教授在上海师大召开的青年学者会议
而今,冯先生和孙老师先后骑鹤归去,孙老师最后的归宿,竟然也在无锡,他无意中写下的诗句“不辞长作梁溪人”,竟一语成谶,人生之冥灵玄奥,真不知该如何言说。
而我追随孙老师多年,耳濡目染,也开始萌生好古之心。记忆中,不知道有多少次陪着孙老师孙师母一起逛博物馆、美术馆,观看各种展览,去熟悉的收藏家中赏宝。那些文学史、学术论著中见过的名字,等到你触摸过他们的手迹翰墨之后,似乎发生了某种神奇的化学反应,他们一个个活动起来,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如晤故人,如对旧友。
明陈洪绶《饮酒读书图》
有一次,上海博物馆举办“南陈(洪绶)北崔(子忠)”书画展,孙老师叫上我一起去观展,看到一幅陈洪绶的《饮酒读书图》,上面居然有《桃花扇》作者孔尚任的四次墨笔题跋,记录了其得画读画藏画的过程以及人生的起起伏伏,当时,我们师徒两人读了极为感念,站在画前久久不愿离去,回家后,我奉老师之命查阅资料,写了一篇论文《孔尚任艺术鉴藏与文学创作之关系考论——以孔氏题明陈洪绶〈饮酒读书图〉跋文为缘起》(2011)。
我想,这也许是我写过的学术论文中最有温度的一篇。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孙老师一样,在学术研究中保持和传递人性的温情。
孙逊教授与夫人孙菊园教授
事实上,孙老师不仅塑造了我的学术特点和文化趣味,也深刻影响着我的价值观与人生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既是我学术的导师,也是人生的导师。
孙老师为人宽厚,待友真诚,对学生后辈关怀备至,和易可亲,有长者风,所以,无论在师大校内还是在学术界,他都人缘很好,交遊甚广。他有着一般学者所没有的极强的行政管理能力和学术策划能力,举重若轻,应对从容,对于上师大人文学科的整体发展,殚精竭虑,居功至伟。
孙逊教授与部分门下弟子
素日里孙老师言传身教,教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处事的原则,告诉我要努力平衡好家庭与事业、学术与生活的关系。孙老师还多次关切地为我规划未来的发展路径,我们一起商谈课题,一起修改论文,一起赏鉴艺术,一起寻觅美食,一起探幽访胜,那些曾经共度的好时光,是如此幸福和充实,永难忘怀。
我们还曾约定,要在上师大举办一个师生联合展,孙老师提供明清文人学者的书画翰墨,我则提供相应的文学古籍珍本。可惜这一切,尔今都成了缥缈的梦,成了心中永远的痛!
孙逊教授与夫人孙菊园教授
亲爱的老师,愿您安息!愿您在天国与菊园师母团聚安好!愿有来生,我们还能再续这师生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