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漫忆
——关于爸
原编者的话:2020年11月25日,汪曾祺的长女汪明去世。1998年第1期《收获》曾经刊载汪曾祺《散文五篇》与汪明回忆父亲汪曾祺的文章《往事漫忆》,特分享以纪念。
好几次,我都在梦里看到这样的景象:爸爸穿着一件红格子衬衫,略微弯着腰,背着双手,一颠儿一颠儿地走过来。他全身罩着柔和的光,眼中闪耀着顽皮和快乐。爸的身后,是一大片金色的银杏树林,好看极了!我不相信爸爸是永远地离开了,他只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休息一阵子罢了。有时望着爸的照片,我觉得他会突然狡黯地眯起眼睛,用手指做出手枪的样子,对我“砰”一下,或者无可奈何地嘟哝一句“不像话……”遇到有意思的事儿和好玩的笑话,我还是想周末回家时讲给爸听,我能想象他开怀大笑的神色。我想和爸聊聊过去,那些我们都不会忘记的往事。爸的脾气真是好。从小到大,他从未训斥过我们兄妹,除了打酒,也不支使我们做这做那。可是我总爱用一件事提醒爸你揍过我! ”爸说,早知道你会记一辈子,当初无论如何忍一忍。后来爸爸又说,当时正在反右。那会儿我有四五岁吧?记得有天晚上 爸爸和一个朋友喝酒,两人话很少,只是叹气。不懂事的我在他们身边混闹一气,爸先不理我,后来怒吼,最后一把将我掀翻在床上,劈头盖脸地一顿暴打。一向撒娇耍赖的孩子简直搞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唯一的反应就是哭。越哭越打,一片昏天黑地,玻璃窗外扒满了看热闹的孩子。闹够了,爸把我搂在怀里,不吭声,眼睛红红的。不久,爸离开了家。妈没有告诉我们爸去哪里,只说爸爸出差了。”从此,我们搬出了原来的家,妈一人拉扯我们兄妹三个。
1953年,汪曾祺与施松卿、妻妹施兰卿(右)及汪明(前排右)、汪朗合影
七岁入小学时,老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怎么写?我搞不清楚。又问,在哪个单位工作?我也不知道。我问妈,她说“爸爸在沙岭子下放”。“沙岭子”这个地名印在我脑子里,“下放”是怎么回事,我还是不明白。记得一天早晨睁开眼睛,看到地上堆了好多大土豆,桌上有口蘑,还有一大瓶淡黄色的什么油,后来知道是黄油。一个蓬头垢面、穿着旧棉祅的人坐在床边贪婪地吃东西。他抬眼见我醒着,马上笑着扑过来,用又黑又硬的胡子茬扎我,弄得我喘不上气。妈笑着说是爸爸!1958年,汪曾祺在张家口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右)那天下午,爸主动提出去幼儿园接汪朝回家,他不认识路,妈让我陪他去。路上,他用力拉住我的手,我觉得有点陌生,不知该和他说什么。我小声地哼着当时流行的歌剧《三月三》里的歌,爸惊喜地说:“我也会唱,我在这个戏里演胡宝财! ”幼儿园的老师领着汪朝出来,她呆呆地看了爸一会儿,一脸要哭的样子,缩在老师身后不肯跟我们走,老师疑惑地问我:“这真是你爸爸吗?”爸的表情怪不自在的。回家的路上,爸背着汪朝,连蹦带跳地走,还发出阵阵怪叫,汪朝咯咯咯地笑起来,爸爸好得意。穿过胡同的时候,一群孩子追在后面喊:“没羞没羞,那么大还背欧! ”
那会儿,到处都是“红海洋”。居委会命令家家户户做“红太阳”。常规是用红纸剪一个圆,中间贴上毛主席像,下面再围一圈假葵花。爸得了令可来了精神,他设计了一幅很大的剪纸,有太阳、浮云、松柏,构图疏密有致,线条细致流畅,很有气派。我们兄妹七手八脚地剪出来,贴在墙上,真好看!爸爸眯着眼,远看了又近看,挺得意,好多邻居都来参观。居委会的大妈们来“验收”,说:“哎呀,真是独一份,回头想着把主席像贴到太阳上去!”
我下乡到黑龙江兵团的九年里,爸爸给我写过许多信。1970年5月,爸上了天安门城楼,他用挂号信把请柬寄给我,在那张六十四开卡片的正反面,爸密密麻麻地写了他见到毛主席的情景和当肘激动的心情,与我共享这份幸福。爸还在一封信上告诉我,“秃尾巴老李”(一个龙王)的民间传说就出自离我下乡不远的五大连池,这使我非常神往。
爸爸“以己之量度人之心”,以为人人都像他那样真诚地对人,无邪地处世。有一次他从东直门“打的”回蒲黄榆的家,司机竟收了六十元。妈说:“傻! ”我们笑他“冤大头”,爸很气愤地认为我们不厚道,他嘀咕道无论如何,人家一路都在认认真真地开车。”一个浙江人拉住他说急需现钱,爸想也不想,就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人家的“毛料”——当然不是真的毛料。抱着一大堆破布回家,挨了骂,他像没事人儿似的写他的文章。爸爸这辈子吃了不少苦,也挨过不少整,可是还像孩子一样的纯真。所以当有人真的合起伙来算计他的时候,爸显得十分幼稚甚至低能。曾有记者问汪朗的和我的女儿:你们的爷爷跟别人的爷爷有什么不同?这两个傻丫头回答:没有!她们不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与子女和孙辈平等地做朋友。在我们家里,爸辛辛苦苦做的饭菜,谁都可以无顾忌地说好吃或者难吃;爸辛辛苦苦写的文章,谁都可以不遮掩地说好看或者不好。两个小孩子在不识几个大字的年龄里也参与对爸爸文章的审查。结结巴巴地念完了,爸来要稿子,“我的第三页哪儿去啦?”“不知道!”——爸自己从床底下捡出来。我女儿不信爸会唱戏,爸运足了丹田气,字正腔圆地给她唱“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唱完了问棒不棒,“不怎么样! ”这两个小女孩从学会说话起,就随着我们管爸爸叫“老头”,叫了那么多年,直到现在,还这样叫他。爸的告别仪式的第二天,我在朦胧中听到有人轻轻地推门,“谁? ”“我!”——爸的声音!底气挺足。我“忽”地一下坐起来,天色微明,四周一片寂静。我明白地知道,爸爸刚刚来过了。他来看望病床上的妈妈,看望他的儿女和孙辈,他还看望了他的朋友和他热爱的所有的人。他又一次用透明的胸怀温情地拥抱这个给他灵感、让他眷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