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有約』壇坫拾遺

《壇坫拾遺》 

拜讀遼南前輩詩人張公成江先生遺詩感作。

偶見家安君之先考所遺詩詠數章,感喟不已也。先生諱成江[1927年2月16----2013年冬月26]出生於遼南古邑金城世家,祖上緣有功名,門楣得以高峻。而其鯉庭早對,穎慧初成。青年時輒有走馬灞橋雪,為澄渭水清之志焉。正如先生所吟詠:

詩僧曾效少年行,春酒先傾蛤蟆陵。千載蒼桑榮復寂,花驄躞蹀感難勝。

攜行駐馬曲江頭,望斷煙波動酒籌。不作騎驢盛唐客,詩思但逐灞橋舟。

欲向長安結七賢,松煙聊作竹林煙。正始遙遙民國亂,一朝分手又何年。

誠然,一朝分手,便為雪雨霜冰,一生一世之別緒焉。家安君每談及先父,哽咽之餘,輒以緘默孤寂隱忍苦備來形容之。而其孤寂隱忍之生命遭際,只能從所遺詩文中覓得一二。而其全部詩文多毀於戰亂與劫灰,而所遺珠璣,不免斷續而零星,唯賴於讀者穿綴焉。然則詩者之心,自可見於微言之中也。所謂婉章志晦,聊可佐證:

雪已深三尺,村猶田地忙。荒鷄曉嘹唳,人事暮淒涼。鞭怒催牛急,天寒凍道光。瘡痍漫手腳,不敢恨冬長。

鴉噪茅簷際,村鷄催曉長。寒街鑼杳渺,驚鳥起彷徨。疑點難羅列,生平斷未詳。果然紅袖入,吾早就行裝。

陳逸卿敬書成江先生詩作

想見先生肩荷鋤耒,耕彼於南畝,然則其元非陶潛之歸去來兮。“瘡痍漫手腳,不敢恨冬長”,何其沉鬱忉怛也。而人事之淒涼如是,亦並非晚境者,其正值壯年,滿腹經綸,卻附之於隴畝之間也。而於生活之苦作中,聊以詩為自己開啟一線星光。誠然,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顚隕,其規諷之旨,無不見乎筆端也:

詩餘三萬字,一炬祭神壇。破舊今還續,標新日已闌。人孤臨渤海,燈暗待銀盤。卑牘應安劫,休教後輩難。

而“一炬千年火,三山萬里潮。人生早無淚,心死再難焦。”誠不可卒讀也。深悲以哀志,淚血以傷情。詩能鬱起,自得箴言,而所謂詩史,無外乎詩心與人生之真實照影,而得證於後世焉。先生復有詩曰:

朔氣過疏牖,嚴冬火暖身。冰窗構梅蕊,素月照耕人。夜永猶多雪,杯行獨寄春。一方圍頸布,權且認陶巾。

襟懷言不得,氣阻病難瘥。卅載高山杳,五洋寒鱉多。峭風鳴屋草,舊憶入槐柯。荏苒時光裏,悠悠擊壤歌。

陳逸卿敬書成江先生詩作

先生於歲月艱危中,猶作幽人之語,愈見沉痛與抑鬱。陶潛之歸來,東籬可以把酒,南山可以望幽,而生逢斯世,復有幾人粗糲得以飽之,苦情得以遣之耶?誠然:

歲月從何憶,嬴秦還孔丘。紅潮終日盛,靈雨幾時收。暑灼早安序,輪迴初到秋。籬東山菊白,當築夕陽樓。

獨倚晚涼酌,風花時一擎。樹蟬欺主弱,天狗待星明。今古知多少,春秋頻變更。桃源何必問,時序近秦嬴。

蓋其詩,情以境生,於樸茂之藻辭中,無不蘊蓄深衷矣。事近而喻遠,猶得詩文之神髓。而苦痛之心府,於吟詠之時便得以洞開。夫痛極而歌詩,自無傷其正言。而雪雨腥風,原不可泯其良善與理性於些微也。

憶在曾經榭,書聲日繞梁。幽蘭裁為佩,甘露漫傾觴。歲月無常甚,風懷別有傷。魯陽戈已失,獨此待西陽。

雪漫鞭聲寂,牛疲跬步移。聊依田坎憩,久作少陵思。船破寒潮壓,風嚴屋草吹。嘆遙大唐氣,憂樂任成詩。

嗟夫,歲月無常甚,風懷別有傷。先生之詩,悵惘而切情,端肅而孤迥,所謂慷慨以任氣,磊落以用才。其獨立而不懼,於歷史之非常時期,得見漢魏之遺直。而其隨性適分,詩心終得歸宿焉。先生之詩本亦取法漢魏,復兼及老杜,故辭不離於哀思,以聲貌而窮文,深見乎明雅與簡約也。

陳逸卿敬書成江先生詩作

秋宵驚夢醒,小院寂無聲。月照疏窗白,枝瘦亂像生。燃煙出戶望,銀浦西南傾。風色濃還淡,流星破空明。徒倚臨渤澥,潮聲卷夜清。螢火明猶滅,生涯坎復平。高向崖間倚,心寧海浪輕。海浪搖今古,千載隱蓬瀛。

讀先生之五言古,猶可見其襟期也。其心亦微,辭亦達,意亦明,情亦篤。“冰窗構梅蕊,素月照耕人。夜永猶多雪,杯行獨寄春。”其簡淨而深凝,雖不事雕琢,璞玉自有光澤焉。

夢中卌載總相依,幾日王孫打馬飛。歧地時憑徒舊憶,關河待會恐人非。經年生事添霜雪,半世清輝度客衣。莫怨漢家山水隔,那知八極自何歸。

嗟夫,先生從灞橋風雪中來,復從故園風雪中去。鬢上白雪,清輝客衣。而觀其平生履跡,當可痛者三也。冰霜吟苦,東海遺珠,此一痛也。英年困頓,壯志未酬,此二痛也。斜陽雪霽,寂然歸去,此三痛也。然則海浪搖古今,千載隱蓬瀛,亦足可慰焉。而藉詩以表徵盛衰之理,抒寫沉鬱之情,雖為遺箋數疊,亦未負詩者之心也。更何妨抽其裂帛,檢其殘竹,曉其綱要,以情理貫徹於珠璣焉。逸卿於深圳澡雪齋謹識

陳逸卿敬書成江先生詩作

『詩詞人生  與你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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