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寻艺 | 少不学芦笙,老没老婆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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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摄影/阮传菊
- 风物君语 -
在我们“湘西寻艺”的道路上
本没有芦笙这一项
但
一次不经意的发呆
却让我们发现了这藏在大山深处的
“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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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我在湘、黔、桂界山三省坡脚下一个名为上岩坪的侗寨,和芦笙艺人杨枝光促膝长谈。
那一晚,被他家的跳蚤叮得睡不着,只能起来看他制芦笙解闷。
1
寻声而去 芦笙偶遇
芦笙本不在我们“湘西寻艺”的计划中。我们坐着绿皮车在雪峰山诸峰中穿来钻去,终于来到湖南通道县牙屯堡镇。本来,我们准备在牙屯堡镇下面的侗寨寻找会织侗锦的姑娘,但不巧,相邻的侗寨正在举办婚礼,于是这侗寨全寨出动到邻寨吃喜酒了。侗寨和我们玩起了“空城计”。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摄影/尹忠
无奈,我只能和摄影师坐在进侗寨的风雨桥上,看着桥上飘扬的侗锦发呆。
正当待得百无聊赖时,一声声雄浑而高远的声响沿河道逆流而上,轻易就俘获了我们的心。
此声为芦笙,制芦笙者,是湘、黔、桂边界三省坡山脚下上岩坪寨芦笙世家硕果仅存的老艺人杨枝光。
上岩坪寨不通公共汽车,据说每星期上岩坪寨的村长会开着自家的小面包车到牙屯堡镇一次。30里山路,面包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天快黑时看到了上岩坪寨的风雨桥。司机把车开进风雨桥后,在第一家居民楼前停下,向一位着侗装的大妈打听杨枝光。
我挥手示意让司机别问:“你听,芦笙的声音!”雄浑而高远的声音正从眼前的居民楼里传出。“枝光,有人找!”侗族大妈往楼里一声吼,芦笙声停了,十几秒后,一位穿黄军装的老年人出来了,手上拿着一只水烟一般的竹筒——眼前的两位便是杨枝光夫妇,而杨枝光手上拿的便是芦笙。
2
围炉夜话 甘苦侗家
杨枝光带领我们参观他家的“豪宅”。一楼是他的工作室,两间宽敞的房间。靠外的一间摆满了长短不一的芦笙,这是他已经完工等着买家取货的作品。
靠里的一间堆满了粗细不均的竹筒,那是做芦笙的原材料。这些简陋的竹子,经过艺人之手后就变成了美妙的丝竹之声!
二楼是和工作间一样宽敞的客厅。客厅的最显眼的地方挂满了奖状,那是杨枝光多年来吹芦笙“吹”出来的名声。有的是湖南省级的大奖,也有的是村级芦笙节上折桂。从获奖的经历大致可以看出,杨枝光的活动范围主要在湖南的通道、广西的三江、贵州的从江和黎平四州县。
想必因这四州县大多是苗、瑶、侗族民众,芦笙为三族最核心的乐器。再加上这四地山高路远,因而吹芦笙之风得以保存。
侗族是一个极富音乐天赋的民族,侗族大歌和芦笙便是侗族最重要的两项音乐活动。坪坦村是远近闻名的侗族大寨。虽然唱侗族大歌的历史早已经不存,但是吹芦笙的传统却保存完好。
▲ 对侗族小伙子来说,吹芦笙不仅仅是民族大计,更是“老婆本”。摄影/阮传菊
侗族是一个以音乐为媒的民族。以前没有电视时,全村人的娱乐活动便是聚集在村子中央的鼓楼里进行。大家围绕着篝火,各忙各的事情:老年人讲着侗家人的历史和村寨的掌故,妇女就着火光刺绣,女孩子聚集在一起练歌,小伙子们则咿咿呀呀地练芦笙。
吹芦笙是极富技巧的,侗家男孩从能把芦笙吹响到能吹出情歌,通常需要七八年时间。
“少不学芦笙,老没老婆疼”是老年人的口头禅,杨枝光就是被这话吓得去学芦笙的。
他坐在炉火前,摆好手势吹响了芦笙。这时,我才发现这芦笙和我第一次听到的不太一样:上一次是雄浑高远,这一次却情意绵绵。杨枝光在火炉边吹芦笙,大妈在炉火上炒菜。两个人就像年轻时对歌一样不说话,只以芦笙为媒。
3
有缘者传道 愿学者皆授
晚上睡在杨枝光家的客房。客房久无人居,变成了跳蚤天堂,拂晓时分我再也忍不住了,起床和跳蚤大战,却听到芦笙若隐若现。
仔细辨别才发现,声音从一楼传来。我披衣下楼。一楼房门虚掩,透过缝隙,依稀可见房内有火光闪烁。原来杨枝光正点燃了一堆柴火,边烤火边给芦笙调音。
以往,芦笙艺人是侗寨里最受人尊敬的职业。这个职业世代相传,从不外传。杨枝光学芦笙是在1974年,向亲叔叔杨保贵拜的师。“在‘文革’时期,芦笙是不允许吹,不允许做的,就连鼓楼都是腐朽的代表。
“我学艺时是‘文革’晚期,政策松动了,我叔叔就把祖传的手艺传给我了。” 芦笙如今只在苗、侗、瑶等几个少数民族间流传。尤其是侗族,甚至把芦笙和鼓楼、风雨桥一起并列为民族的标志。
“别以为芦笙对侗族来讲只是一门简单的竹制吹管乐,制作芦笙门道多着呢!”杨枝光拿起一只芦笙,先给我解剖它的构造。芦笙由笙斗、笙管、共鸣筒、簧屯、箍等部件组成。笙斗是木制呈葫芦瓜状构件,中空,是芦笙的声腔。笙管是插入笙斗中的长竹杆。
共鸣筒则是连在笙管上的大竹筒,用来放大声音……杨枝光讲得唾沫横飞,我听得如坠云雾。所以杨枝光决定让我见识一下一把芦笙的诞生。
▲ 制芦笙的材料一般就地取材,开春前进山,选择皮薄、节长的“芦笙竹”,在每年农历十月以后至次年开春前采回,晾干。做笙斗、做共鸣筒都简单,只需把竹子按一定的比例锯成段,然后将里边的竹节打通即可。摄影/阮传菊
▲ 制芦笙最难的是做笙斗和簧片笙斗是芦笙的心脏。首先要选择一整块木质稍硬的木材加工成葫芦斗,然后把木材劈开,掏空葫芦斗内壁后,用两段以竹青编好的箍把空葫芦斗重新箍紧。接着,用电钻在斗壁上开若干出气孔。摄影/阮传菊
▲ 摄影/阮传菊
“孔开好后,把笙管分两排呈60度至80度角插入笙斗,每根竹管均在按近笙斗处开1个音 孔,再以篾片或麻线捆束。这样,芦笙就成型了。”杨枝光现场装完一把芦笙后,让徒弟背着芦笙,自己背着孙子,又往自己家里走。因为在这儿,只完成了体力活。
▲ 制芦笙的几个关键技术活——安簧片、点铅、校音 等工序,还得自己上。摄影/阮传菊
杨枝光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只薄薄的铜片,先是凑近看了看,中指轻弹铜片后,把铜片放到耳 朵边听。似乎觉得声音不太悦耳,于是把铜片放在砧上,用铁锤敲打,再看,再弹,再听……动作重复四五遍后,总算满意了。
他这才把铜片在蜡烛上烘烤发热,抹上松香,粘在笙管底端开口处。装入簧片,芦笙才算安装完。
为生活而做到为表演而作芦笙是侗族最重要的乐器。在侗族人生活中的每一个部分——婚丧嫁娶,节庆乔迁,都从不缺席。
以至于稍微有点规模的侗寨,都得修建专门的“芦笙台”。
“以前每个寨子里都有芦笙队,每年正月和秋收,各个村子的芦笙队都走村串寨打擂台。侗人称之‘为夜’。为夜是侗人集中交际的机会:村子之间通过为夜比拼实力,小伙子通过为夜施展个人魅力,姑娘通过为夜来挑选郎君……每次为夜都是寨子的全民活动,每次为夜时,侗人都激情高昂……” 把手上的芦笙调好音后,杨枝光来了兴致,一口气吹了三支为夜时的曲子,分别是芦笙队路过邻寨要吹的《过路曲》,到了目的地吹的《进寨曲》,打擂台时主队吹的《踩堂曲》。
吹完后,杨枝光突然默不作声了,因为这与杨枝光记忆中的场景有点不一样。在杨枝光的记忆中,芦笙不是用来吹的,而是用来跳的。
跳芦笙是一项由声音牵引的全身运动,而且是一项集体舞蹈。
想必在往日,芦笙台一直是村里举办集体活动的场所。但这芦笙台荒废已久,有人甚至在上面堆满了砖瓦和水泥。我暗自祈祷,希望这砖瓦和水泥不是为拆除芦笙台准备的。又经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杨枝光口中那个曾经高耸入云,后来在“文革”中被拦腰砍去的鼓楼。老鼓楼依然在使用,从它庞大的占地面积依稀能想象其往日的雄伟。
鼓楼中与时俱进的接入了电灯,放进了电视,已经成为了寨子里的老年人活动中心。电视没开,灯也没亮,只有一位老人打着瞌睡吸着水烟烤着火。
“少不学芦笙,老没老婆疼!”看到这场景,我突然记起老人骗杨枝光学芦笙时说的话。可惜,鼓楼里已经没有一个年轻人。
文丨雷虎
本文内容来源于《地道风物·湘西》
编辑丨逸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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