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克·图伊曼斯:绘画的真实意义
吕克·图伊曼斯《树》,布面油画,232.3×167cm,2019年
吕克·图伊曼斯被誉为“具象绘画的救世主”,他的作品一直以来都试图展现多重涵义,以期与历史、现实达成真正的共振。他试图在解释“现实”究竟为何,这仿佛使我们回到了传奇现实主义大师扬·凡·艾克和彼得·勃鲁盖尔时代,而图伊曼斯毫无疑问正在继承他们伟大的艺术遗产。
历史与肖像
艺术家吕克·图伊曼斯
在对吕克·图伊曼斯(Luc Tuymans)的各类解读中,肖像都是绕不开的。他的肖像从表面上看大多还属于传统肖像;但贝壳般的身体和面具脸却昭示着艺术家对于人物个性和绘画叙事性的剥夺;诡异的是,语境和意义在被剥夺的那一刻又自动产生了。
吕克·图伊曼斯《山谷》,布面油画,106.5×109.5cm,2007年
吕克·图伊曼斯《审视之四》,布面油画,57×38.2cm,1992年,克雷菲尔德艺术博物馆藏
沉闷的色调、模糊不清的场景、没有上下文的语境有如人类一直以来残缺的记忆一般,持续散布着恐惧与不安。图伊曼斯为肖像画建构了一种更富有层次性的进入路径,即建立起语境、标题与画面形象的互相指涉。这种友好的方式来源于艺术家对绘画意义精确的认知和把控,而这样的能力源于其对绘画长久而坚定的信念。
吕克·图伊曼斯《审视之五》,布面油画,57.9×43.2cm,1992年
吕克·图伊曼斯《卢蒙巴》,布面油画,62×46cm,2000年
上世纪70年代,图伊曼斯在绘画生涯伊始就必须面对两个棘手的艺术议题:其一是德国社会学家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发出的著名艺术论断:大屠杀之后,艺术是不可能的;其二为美国艺术评论家彼得·施杰尔达(Peter Schjeldahl)所言,“绘画中任何连贯传统的瓦解”。
吕克·图伊曼斯《遗产之六》,布面油画,53×43.5cm,1996年
吕克·图伊曼斯《审视之十一》,布面油画,39.4×26.7cm,2001年,LACMA收藏
一面在图像的本体论上展开工作,一面又在寻找与图像之间合适的距离,这是图伊曼斯的策略。对于他来说,图像的意义生发于幼时。其父亲是比利时人,崇尚佛兰德民族主义;母亲是荷兰人,二战时帮助犹太人躲避迫害,两人在政治立场上相互敌对。家庭聚会上,一张父亲的兄弟卢克(Luc)向希特勒致敬的照片意外从相簿中滑落,导致家庭氛围愈加沉重压抑,也影响了图伊曼斯后来的艺术创作。
对于二战的记忆是其早期创作的重心——《秘密》中画的便是希特勒的亲密合作伙伴阿尔伯特·施佩尔(Albert Speer)。经由图像、记忆和现实之间的松散联系,图伊曼斯摸索着历史与现实的多重关涉。
吕克·图伊曼斯《秘密》,布面油画,52×37cm,1990年
吕克·图伊曼斯《希特勒》,布面油画,51.5×36cm,1998年
图伊曼斯愿意参与到那些棘手的历史问题和全球议题当中,例如殖民主义、大屠杀和伊拉克战争等。其早期对宗教保守主义和纳粹主义的文化检视,意在提醒人们对自身的文化传统、政治体统和日常生活进行反思。
“图伊曼斯流转其间的范围要远远大于‘历史绘画’的范畴,使得绘画能够涉及个人道德、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我们在现代世界中的地位等各种议题。在这样的作品中,他还持续地表现出身为‘画匠’的精湛技艺……他的创作方式并不只是一位传统的画家,而是更像一位跨越多种媒介的艺术家。”伦敦泰特美术馆前馆长尼古拉斯·塞洛塔(Nicholas Serota)对图伊曼斯利用绘画所做的史学工作给予的评述无疑是精切的。
吕克·图伊曼斯《美国国务卿》,布面油画,45.7x61.9cm,2005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藏
另一方面,图伊曼斯对于所寻求的保持与图像距离感的方式——冷静、克制和疏离的画面感——也曾进行过针对性的实验,并在此后不断精进。从1992年的“审视”系列到1994年具有关键意义的《迷信》,再到《美国国务卿》以及《二零一七》,这些作品对我们这个时代忧虑的准确捕捉都足以令人惊讶。
吕克·图伊曼斯《二零一七》,布面油画,94.7×62.7cm,2017年,皮诺收藏
图伊曼斯视肖像为一种“图像的图像”,并利用疏离感和不确定性来制造历史与现实的复杂化合物。流变的不确定性源自新的潜在现实与既定惯例、制度,乃至宏伟历史之间日趋紧张的关系。图伊曼斯开创的图像美学是复杂的,它们首先来源于图像产生的语境,而后才是其制作的画面品格。
吕克·图伊曼斯《身体》,布面油画,49×35cm,1990年
吕克·图伊曼斯《迷信》,布面油画,46.7×41.7cm,1994年
在对历史和现实的两相斡旋之中,图伊曼斯一面为宏大叙事训以道德耻辱,一面为我们的日常封上了譬释隐喻。通过对图像的不断改造,直至原始细节和几近所有清晰度的模糊,图伊曼斯使得文化的痕迹退化成了一团混沌之物,意义的生产便只得回到最为真实的物质现实语境当中。
吕克·图伊曼斯《剧照》,布面油画,90.6×176.2cm,2019年
“图伊曼斯在过去20年间对当代艺术的主要贡献,在于对具象绘画与其所根基的图像进行了象征与叙事可能的重新思考……他的创作方法指示了一条可能的道路,即便是已经被许多艺术家视为正统守旧、甚至不再有效的技术语言,仍能创造出新的意义。”
正如UCCA馆长兼CEO田霏宇(Philip Tinari)所评介的。图伊曼斯由严正传统与历史资源所开创的非叙事性具象绘画表达方式,不仅仅是与新表现主义形成了重要的对立关系;也在这重意义上冲击乃至冲破了“绘画已死”的命题,为上世纪80年代至今的具象绘画复兴贡献了不可忽视的价值。
多媒体时代的图像
图伊曼斯艺术创作的图像素材多源于杂志、影视和照片。其画作《剧照》就是根据大卫·林奇的电影《穆赫兰道》所绘制的牛仔肖像,这一肖像可再往前追溯到好莱坞演员汤姆·米克斯(Tom Mix)饰演的著名牛仔形象,而作品《套装》便描绘了米克斯曾穿过的牛仔服装。
“吕克·图伊曼斯:好运”展览现场,卓纳香港,2020年
在20世纪上半叶,米克斯的牛仔形象出现在大量美国西部片中,在一定程度上充当着美国形象的某种原型;而其牛仔戏服更是像极了图伊曼斯另一画作《瓦纳·科瓦图(美丽的白男)》中比利时国王的制服。并不关联的一切好似历史的巧妙回归,历史文化交流中的暗流正是艺术家创作的重要元素。
《瓦纳·科瓦图(美丽的白男)》在回顾展“回归”展览现场,荷兰德庞特当代艺术博物馆,2019年
图伊曼斯近期的图像灵感则来源于网络以及自己拍摄的iPhone照片。作品《深圳》的创作灵感来自艺术家在电脑上观看的纪录片;《庆祝》更是以全景视角呈现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庆典场景。
“吕克·图伊曼斯:好运”展览现场,卓纳香港,2020年
从私人和公共领域借用而来的图像被图伊曼斯溶解在不同寻常的、稀疏的光线之中,基于零散记忆的它们发酵出的轻微焦虑触发了对现实的某种“真实伪造”。对于图伊曼斯而言,没有什么是真正原创的。“(我)唯一的选择是从真实的角度出发。”
吕克·图伊曼斯《鸽子 I》,布面油画,94.5×67.8cm,2018年
这样的绘画创作如同他的图像择选一般,在耗时且严肃的挑拣中,片面、短暂、流动的事物与观念带上了生动的鲜活性和档案性。也许并不该存在什么真正中立的立场,因为在历史痛苦的搅旋中,艺术家的敏锐难以允许。图伊曼斯通过绘画所呈现的景象可能比历史本身更为精确。
吕克·图伊曼斯《牢房》,布面油画,171.6×192.8cm,2018年
吕克·图伊曼斯《豹》,布面油画,140×128.3cm,2018年,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藏
图伊曼斯在关心那些真正产生意义的情境和质料:《无名者》系列是基于法医重建的黑白面部肖像图创作的,这里所描绘的可能是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人;无声动画影像《猫头鹰》则是对这一物种自然和神话意义的蓄意借用。
吕克·图伊曼斯《无名者 I》,布面油画,133.2×99.4cm,2019年
《猫头鹰》在“吕克·图伊曼斯:好运”展览现场,卓纳香港,2020年
由此我们可知,图伊曼斯从未野心勃勃地去推知任何真相,他的作品有如一件件思辨的时间复合体。摹仿、镜像、幻影都在支离破碎,神话、叙事、寓言都在陷入危机。在纷纷逃离线性演进的路径中,图伊曼斯坚持个人真实体验与独特表达的方式正开启着与这个世界新的多元多面的对话性建构。
吕克·图伊曼斯《追溯》,布面油画,101×82cm,1994年
吕克·图伊曼斯《容器》,布面油画,94.5×67.8cm,2018年
好运:图伊曼斯与中国
中国是图伊曼斯找到的重要对话对象,他与中国的渊源可追溯到2007年与北京故宫博物院策展人余辉共同策划的“中国·比利时绘画500年”展览;而他今年在中国香港的首个个展“吕克·图伊曼斯:好运”无疑意味着一个新的阶段。
吕克·图伊曼斯《怒》,布面油画,111.9×137.2cm, 2019年
展览上最为亮眼的当属《代尔夫特》系列,该作品的原始图像来源于图伊曼斯几年前在阿姆斯特丹用手机拍摄的某座17世纪建筑。在《代尔夫特》三联画中,图伊曼斯用蓝白两色描绘了一个模糊的欧洲人物。
“不论是身为艺术家还是知识分子,吕克身上有一点非常吸引人,那就是他的绘画呈现了一种事关‘真理’的深刻的模糊性。”洛杉矶当代艺术博物馆前首席策展人海伦·莫斯沃斯(Helen Molesworth)曾对图伊曼斯有意为之的“模糊”做了一针见血的评论。
吕克·图伊曼斯《小丑》,布面油画,191×155.1cm,2019年
图伊曼斯的家乡安特卫普在历史上曾一度从明朝进口青花瓷,在失去贸易航线后,一位意大利陶工开始仿制生产廉价的中国瓷器,并将这些带有欧洲趣味的瓷器成功出口到了中国。代尔夫特瓷器因此是重要的历史标记物,而图伊曼斯通过借用曾经存于贸易往来中的图像,关联起了殖民主义、全球贸易和今天“中国制造”的现实。
吕克·图伊曼斯《代尔夫特 I》系列,“吕克·图伊曼斯:好运”展览现场,卓纳香港画廊,2020年
“我们通常认为‘中国制造’是指事物制造的速度非常之快且质量较低,但这是相反的。”正如新作展的标题“好运”所示,意义是双向的乃至多向的。
在这个流行意义的时代,图伊曼斯所做的可能更多:不仅仅在于帮助人们重新思辨关于历史和现实的议题;也在多重意义上拓宽了艺术的边界,艺术可以去关心更多有意义的事物,而这样的艺术是真实的。
正在展出
展览:“吕克·图伊曼斯:好运”
时间:2020年10月27日-12月19日
地址:香港中环皇后大道中80号H Queen's 5-6楼
编辑、文刘家嘉
图片资料提供卓纳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