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隆:相思忆旧事 短文释通谊——我心目中的周汝昌先生
周汝老走了,突然么?
去年11月10日下午,我与同事杨先国先生带领我们的学生陈悦、曾静、吴英去拜望周汝老。老人的女儿伦玲女士开了门,只听老人迫不及待地大声问:德隆兄你来了吗?那时,他的声音依然有力、响亮……
今年5月3日早上,打开电子邮箱,伦玲女士给我发来了周汝老的新作《风入松》:
赞《老残游记》寄德隆兄
雪芹之后属何人,游履记津门。抱残守缺听来旧,又谁知、化腐生新。公子尼庵情话,郎中湖畔知音。
天公抖擞忒辛勤,威凤与祥麟。洪都应作丹徒读,化指柔、百炼成云。心识千红一窟,神伤万马齐喑。
壬辰四月初六
得此新填之词,自是喜出望外。但今天早上家兄德隅的电话使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周先生逝世了。虽然伦玲女士说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但是家姐德符得到消息后仍立即从天津赶往北京,因为,周汝老在我们心中的位置是多么的不同于一般啊!
周汝老曾对我说:我的心里话,和刘铁云、刘家,我们够世交了。他所说的“刘家”,就是我的祖辈、父辈和我们这一代。
我的祖父刘大绅先生上世纪三十年代曾住在北京南官房口,也就是恭王府的东面。他有七律《空传》四首记录当时的情景,其中第三首云:
荒唐说部写通侯,贾雨村言石尚留。
夹道中分荣国第,长堤北枕省亲楼。
海棠西府春明冠,菱芡南湖岁有收。
独立柳荫看垂钓,野人指点话从头。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先伯父刘蕙孙先生、先父刘厚泽先生先后在《文汇报》发表《名园忆旧》、《两点附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有短文《也谈恭王府和荣国府》发表在《团结报》上。三代人所述含意一致:《红楼梦》所描述的荣、宁二府,其原型就是恭王府及附近一带地方。而此说与周汝老的考证正相吻合。这几篇文章都被他收入《芳园筑向帝城西》一书中。
周汝老评价这几篇文章时说:“我(将这些文章)收在这里。为本书增辉溢彩的名作不少,而刘铁云(鹗)先生的哲裔子孙的回忆文章,尤为名贵……他们祖孙三代人对这个文化课题的独特贡献,将永为后人怀思和感谢。”
先祖刘大绅先生长于周汝老,自是无缘相见。父亲一代与周汝老是同时代人,文字书信,多有呼应往来,但因所居南北暌隔,惜乎从未谋面。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开始向周汝老请教问题,多有书信往来,后因地址变更而中断。直到2009年家姐德符再度给周汝老写信,我们终于又和周汝老有了联系。他来信说:
刘德符先生大鉴:
日昨忽接惠寄来札及珍贵资料,欣喜异常。我与德隆先生于数年前常有联系,近因年衰目坏,不能书写,故鱼雁鲜通,然未尝忘怀也。今得来书故喜出望外,非虚词也。先致数语深谢,容稍过即奉拙著一种,以求指正。蒙知《刘鹗集》出版,如有余书请寄赐下,更谢更谢!目坏不能多写,简率之处尤望多谅!专此并颂
文祺!
周汝昌拜
09-8-19(签字)
我家从刘鹗算起,四代人都好《红楼梦》,虽并未致力于“红学”研究,但因论述恭王府与荣宁二府的关系而与周汝老相识相知,鱼雁往来五十余年,不是一个缘字,又是什么呢?
周汝老曾说:“有清一代,我最佩服的只有两个人:前有曹雪芹,后有刘铁云。”
周汝老是“红学家”,世有定评,但很少有人知道周汝老对刘鹗和《老残游记》的评价。他是如何评价刘铁云的呢?
2009年11月11日,周汝老说:“我对铁云先生景仰,他老有正书局,石印碑帖,我都有一些。我一看有铁云先生题跋,都成了我宝贝了。他有那么多方面的学识……”他对我说:“我和铁云先生,好像冥冥之中前世有文化因缘……不是一般的关系。”“我一见铁云先生的作品,不仅是什么敬仰、钦佩,就像是着了迷一般,对铁云先生的一切文献都竭力收集……” “当十年前,好像要纪念铁云先生逝世九十周年(伦玲女士插话说:那是《老残游记》问世九十周年,是1993年)。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发表在当时的《文艺报》上。这篇文章我早就忘却了。不知何故,前几天伦玲忽然提起来。她念了一遍。我说,我当时还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太惭愧了。我今天不会了。我说要送给刘德隆先生看一看。”
在这篇文章中,周汝老写道:“刘氏是奇士,他的智能所涉甚广,精通治河、数学、医道、文物,不在本文范围之内列叙。如今只就文艺这一个层次来略申浅见。试看,他那一篇(《老残游记》)自序,堪称大笔、卓识、奇文、宏论。”
且用周汝老本人诗作,看他对刘鹗的评价:
德隆世兄惠诗四首喜甚感甚因作七律二首答谢用怀铁云先生
一
四章新句寄深情,祖德遗芬感慨生。
铁炼指柔光有异,云腾雨入润无声。
残陶缺甲中华字,流影湖波历下亭。
游记二编奇更绝,瓣香常炷寸心倾。
二
万马齐喑事可哀,天公抖擞也徒来。
中原末世人难挽,西法新猷矿可开。
良相良医皆不忝,导河导智是真才。
屈庄马杜王实甫,直到红楼痛泪排。
周汝老如何评价《老残游记》呢?他在《“游方郎中”的足迹与心迹》中写道:“(《老残游记》发表)迄今将近一个世纪,已成为世界文学名著。晚清以来,小说出版的多得不可胜数,除很少数几部尚为人知人读之外,皆归湮灭,而独《老残》一记,光焰不磨,魅力长驻。”
仍然用周汝老本人的诗作,看他对《老残游记》的评价:
先生生咸同,阅世光宣止。光绪三十四,奇葩绽文府。游记作自序,石破天可补。屈庄史杜王,以泪带笔楮。红楼归结穴,警幻携手语。梦里赏茗茶,千红泪如雨。脂砚尚未传,先生已先悟。此为大智慧,慈悲同佛祖。当时几个知,讶笑惊迂腐。至今历百年,卓识谁敢忤。
周汝老对刘铁云、对刘大绅的真心喜爱和深刻理解,我们兄弟姐妹是深有体会的。周汝老惠我《辛卯清明佳节偶思刘大绅先生七律四首乘兴而作》(作于2011年4月5日)云:
四律重吟总爱刘,道他感慨又风流。
尘间难得才通识,大道常怀夏及周。
太谷遗音思绝学,京华佳话续红楼。
游人只说恭王府,不解宁宫艮岳愁。
家姐德符曾在《新晚报》上发表《喜读周汝昌先生新作(七律)》阐释此诗,得到周汝老的赞许。
我以为,对“红学”的研究,只是周汝老诸多研究课题中的一个,简单称周汝老为“红学家”无法说明他对中国文化研究的贡献。他的学识涉猎之广博,他对问题洞察之深刻,他极具个性特征及感染力的语言、他的大度及幽默,岂是一个“家”能概括的?
周汝老编辑有多种古代文人诗词集,著有多部对诗词研究的专著,兴致所至,必有诗词记兴;每生感慨,必以诗词寄慨。他的诗词常见于报刊,只2010年给我的就近二十首。本文所引诸诗都是周汝老的新作,说他是诗人,是一点都不夸大的。
周汝老上世纪出版有《书法艺术问答》、《永字八法》。去年中秋,伦玲女士惠我周汝老新作《兰亭秋夜录》。我读后眼界大开,见此书《自序》卷尾诗云:
兰亭秋夜墨研珠,使转纵横恐不如。
古巷风流依旧在,眼前又喜见新书。
因以《辛卯圆极捧读周汝老近惠<兰亭秋夜录>有感,效<自序>卷尾诗》续貂:
兰亭字字赛玑珠,求解自知力不如。
袅袅秋风圆月夜,捧读方识右军书。
称周汝老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应不为过。
2011年,周汝老告诉我,他年轻时好京剧,自己也能“哼”上几句。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就告诉我,曾将《老残游记》改写成杂剧,并得到顾随先生的肯定。2010年,周汝老赠我一首词云:
北 新 水 令
一九四八年重返燕园曾作《老残游记》杂剧四折。先师苦水先生曾为赐阅,后遂散佚不复可求,只忆开端《新水令》一阕大意尚在可窥一斑,寄与德隆兄或亦不禁感慨系之乎
鸡声桥迹望途程,早又是、古亭新境。一担横素抱,百里问乡情。诚重劳轻,谁能把、行云定。
能“哼”京剧,能写剧本,至少可以说是戏剧的行家里手吧?
不必一一列举。难道拜读周汝老的《诗词赏会》、《我与胡适》,面聆周汝老论述中国古代文化、天津民俗后,还会以为,仅用一个“红学家”来界定这位老人是合适的么?
2009年11月,我到北京拜望周汝老,谈到当今人们调侃知识界“从前是文化太多,大师太少;现在是文化太少,大师太多”。周汝老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说:“大道无名,大师无界。”说者无意,那时,我立刻想到,我不正在与一位大师对话吗?周汝老自称“村童”,但我以为,“大师”之誉,他是当之无愧的!
以上所述、所引,都是周汝老与我的谈话和赠我的诗作。他的博学、睿智、朴实、谦逊、平易,在文字和话语中可以体会。其实,更多的是我向周汝老请教:中国古代的吟诵有何规律?做学问的“默化”与“悟”之间有何关系?《红楼梦》研究的走向如何?我的学生吴英问周老:周老您最喜欢《红楼梦》里的谁啊?周老哈哈大笑而未答……他也问我:现在有多少学生喜欢看小说呀?《老残游记》还收在语文课本中吗?语文课本都选些什么文章啊?
周汝老走了。一位大师走了。行文至此,接到家姐德符从北京回到天津后的信:
……老先生确实是很平静地走了,头脑很清醒,要求不要送医院,走后不要开追悼会。白天一直很好,夜里脉搏一点点停跳,他们(周老的子女)没想到如此之快就真的走了。所以遵嘱没有送医院去抢救,没有必要再折腾老先生去接受痛苦,的确是安安静静地去了。健临(周老的儿子)说,爸爸经常提起刘家的人和事总是很高兴的。伦玲不停地在接听中央办公厅等官方电话(催要周老材料稿件、多次发送出故障等)……
老人安安静静地走了,留给我们无限的思念。我想,伦玲、建临和我们仍然会和从前周汝老在世时一样……人生就是如此,为社会作出自己的贡献后再静静离去,但是,爱他的人们,会永远纪念他。
2012年6月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