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感官美转向古典风的朴素——略谈费拉斯与卡拉扬合作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
文:张可驹
20世纪下半叶冒起的小提琴家当中,费拉斯(Christian Ferras)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也是一个让人惋惜的例子。二战结束后不久,法国琴坛就接连出现灾难,老一辈大师蒂博与冉冉上升的明星内弗皆因空难逝世。费拉斯原本带来新的希望,不料这位小提琴家日后也未能善终。
蒂博是法比学派的里程碑,内弗身为法国人,却并非该学派的成员。费拉斯比内弗小14岁,成为延续法比学派薪火的人,他早早展现的成熟性,同内弗相比也不逊色。小提琴家最著名的录音,就是他在20世纪60年代与卡拉扬合作的多首协奏曲。其中,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Op. 61的录音是那个时代的名演之一,小提琴家虽然早逝,这份录音今日听来却依旧鲜活。
费拉斯不是梅纽因、哈西德、内弗那样,让世人为之惊叹的天才少年,可当他作为一位职业小提琴家来到舞台上,所表现的艺术的深度与完美性,带给人的震动却或许不在任何同龄人之下。小提琴家在Decca发行了他最初的唱片,数量不太多,大批录音则是为50年代为EMI灌录的。
彼时,费拉斯不过二十来岁,唱片中的演奏却让我们看到一个时代最不容忽视的小提琴家的形象。同卡拉扬的合作开始时,费拉斯的演奏艺术又进入另一阶段。60年代也正是卡拉扬接手柏林爱乐之后,重整乐队的传统大功告成,继而令卡氏新美学开疆扩土的起始期。当时,几乎没有一位独奏家同卡拉扬之间,有着像费拉斯如此亲密的合作关系。
出色的协奏曲基本都是独奏平衡于乐队,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更堪称首席代表。名家演绎虽多,真正能做到独奏与指挥平分秋色,艺术观点又很默契的则相当宝贵。这款录音中,费拉斯与卡拉扬的观点却很一致,皆以朴素与抒情性为主导方向,但他们实践这个方向的过程,又有微妙的不同。
该版本的LP封面
60年代,卡拉扬将现代化的严整注入柏林爱乐的演奏,对于乐队力量的发掘,尤其是弦乐声部的强势力量,不时透发逼人的威势。有的乐迷调侃,彼时柏林爱乐的弦乐,真是绵密、强劲到铜管都快要穿透不了的地步。同时在节奏感方面,卡拉扬也摒弃很多传统的自由速度的用法,以全新的节奏观念审视经典。贝多芬的作品首当其冲,相较以往,很多速度设定变得更紧凑。
然而在1967年灌录的贝多芬Op.61中,指挥家却着意呈现音乐最为抒情的面貌。第一乐章开头的定音鼓划出节奏之后,我们分明感受到卡拉扬会将乐章的整体脉动定为舒缓。之后也的确如此,指挥家对于开篇的着眼点,很多在于表现音乐线条的宽阔之感。这方面他做得很充分,以建筑性的眼光,稳固地呈现音乐动态发展的结构,却没有在节奏方面做出强化。
卡拉扬避免了外露的速度波动,可与此同时,以紧凑的节奏强调凝聚感的手法也不在其考虑范围。包括节奏生动的终曲,卡拉扬也没有什么强化的构思。他一方面让乐队细腻地呼应独奏小提琴,另一方面将合奏的力度与音乐表现控制得极有分寸。尽管这是指挥家整体的诠释观点,而非单纯为了烘托独奏,费拉斯的演奏仍是配得上卡拉扬与BPO如此精心的控制。
费拉斯与卡拉扬一同灌录了不少协奏曲,这套法版小双张整理出其中一部分
此时费拉斯的演奏和50年代已经有明显的不同。先前,小提琴家能以名家大笔的宏观表现音乐的结构,同时对于发音中的美声特质,尤其是一种丝绒般的感官美的追求是异常强烈的。可到60年代为DG灌录的唱片中,这种感官美的追求就收敛了很多,转而更强化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作品各自不同的音响特点。
因此,他在贝多芬的协奏曲中,对于揉音的运用比以往更为节制,整体上的丝绒质感转换为明亮音色与紧致线条的结合。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正如同时代法比学派的巨匠格鲁米欧那样,费拉斯此时的演奏体现出,无论揉音多寡,整体上的音响特质、美感必须统一,而不能沦为音响断层式的“时断时续”的揉弦。
在50年代,费拉斯音色中的美艳有时让人想起蒂博,而此时,他发音中的朴素,以及节制的揉音风格,有时就更贴近格鲁米欧的方向。在贝多芬协奏曲的开篇,小提琴家常以精简的揉音将乐句表现为流动的明亮之线,而在某些抒情性突出的部分(常常是处理副题的素材),他适度地加入更多揉弦,略微丰腴的美化也完全恪守在他的古典风审美之内。
费拉斯早年同伯姆合作,留下贝多芬协奏曲的现场录音,演奏鲜明地体现了彼时他更注重感官美的特点
尽管并不使发音浓郁化,费拉斯仍赋予音响充实的质感,哪怕在音量最弱,或揉音全无的段落,听者也不会感到小提琴的形象真正变得单薄。虽然整体速度偏慢,小提琴家勾画乐句线条的时候,从不流露出结构控制方面的拿捏感,让人觉得他需要通过节奏,通过一些强化的Rubato保持大结构的生命力。正相反,费拉斯听起来仅是在卡拉扬与BPO留出的尺度中自得其所,毫无设计感地演奏着。
只有当你细细追踪他的句法构思,才会发现自如的分句中,为实现用乐器说话般的表达性,不仅有很细致的构思,也通过非凡的运弓技巧将很多好似自然流出的小句子不着痕迹地连在一起。费拉斯整体的演奏风格并不贴近“雄伟的”独奏家的概念,可在跃动的终曲部分,他还是每每奏出醇厚却又相当强韧的音响,以配合其节奏刻画。
同时针对回旋曲主题每次的出现,小提琴家也总是寻求富于变化的音乐表现。说实话,我有时会更怀念先前感官美充盈的费拉斯,将他在50年代初,同伯姆合作贝多芬Op. 61现场录音对比这次演奏,风格的变化甚为明显,虽然还不到判若两人的程度。但毕竟,小提琴家意向鲜明,而在那样的起点之上持续发展,不正是一位早熟的天才极为可贵之处吗?
可惜,早熟的天才终归是危险的。DG录音中的费拉斯仍在青年时代,之后未能迎来成果丰硕的中年,这是20世纪小提琴演奏史最大的遗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