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的奶奶
本文作者:王建明
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几乎都叫不上来自己奶奶的名字,我算是其中的一个,用我们的土话讲,我是一个赖人。不管如何,我觉得奶奶就是奶奶,记不记得她老人家的名字并不重要。当然现在我也不好意思去问叔叔们了,已免引起不孝的嫌疑,连祖母的姓氏也不知,成何体统。
奶奶给我的记忆不多,因为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一个长期卧床的病人。对她老人家的印象只能从母亲和父亲以及叔叔们的只言片语中去得到了。人到中年,懂得事多了,越来越感到奶奶的坚强与不易。
奶奶有六个儿子,没有女儿。听家人讲,奶奶在家中有兄弟姐妹十人,她排行老十,是最小的一个,她的侄儿辈的年龄比她大的有的是。奶奶虽是家中老小,但一点儿也不娇气,反倒非常要强。据母亲讲,奶奶十五岁嫁给爷爷第二天回门,没有出息的爷爷在老丈人家尿了坑,气得奶奶哭了整整一天不吃饭。
我的老家是卓资山,那里上世纪五十年代,建国初期,国家大搞水利基础设施建设。爷爷那时是壮劳力,被派去修建雷山水库。爷爷身体强壮,干活卖力实在,担土筐子还经常在上面加个“馒头”。不料扁担把脊背压破了,受了感染,害了搭背疮。当时医疗条件有限,等于得了绝症。爷爷去逝的时候,父亲只有十六岁,奶奶一个小脚女人自然无法拉扯五六个孩子,只能改嫁。由此到了后山的察右中旗。奶奶改嫁到后山,已经四十五岁了,还生了六叔,天生没有女儿的命。但六叔最争气,在全村里破天荒地上考上了大学。
据母亲讲,奶奶身体还康健的时候,由于母亲生了我,我是家里的长子长孙,她便受到了奶奶特殊的优待。奶奶颠着小脚,走遍全村借荞麦皮要给我做小褥子。谁曾想,她老人家自己后来睡了十多年的荞麦皮褥子。
据说,奶奶的全身瘫痪完全是因二叔造成的。二叔是奶奶六个儿子中唯一一个过继出去的孩子。奶奶改嫁时由于拖的“油瓶”太多,必须有一个送给别人,正好,我的老姑身边没有孩子,所以就把二叔过继了出去。正好还在一个村里,一点儿也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二叔还是我的二叔。二叔不知什么机会,当上了村里的民办教师。据二叔讲,他那时还没有孩子,还把我宠得抱到他的办公室去过。自然,我小时候的排泄物没少往二叔的办公桌上留。当上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民办教师,自然是件好事,奶奶也高兴。这个职业是当时令很多人眼红羡慕的,可惜没多久,二婶和五叔偷了生产队烧火用的马粪,这一下可给了别人收拾二叔的机会了。挨批斗倒是小事,可二叔的民办教师也干不成了。奶奶一下子病倒了,过去村里人叫“气穿筋”,实际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心脑血管疾病,血栓不知堵了哪儿了。反正看遍名医,也吃了不少江湖游医的偏方,就是不见好。主妇病倒,家里整个垮了。三叔、四叔、五叔不出所料地全打了光棍。
奶奶在病床的日子还好,后来的爷爷和几个光棍儿子像姑娘一样,无微不至地伺候奶奶,以至于奶奶即使长期卧床也很少生褥疮。记忆中,我一到奶奶的床前,奶奶就让我给她老人家挠痒痒。孙子们谁挠痒痒给谁奖励,一人一次一块糖。小糖块,我最喜欢枕头形状的,含在嘴里特别甜。但奶奶的要求很高,我的小手挠得已经很酸很酸了,奶奶还说不够。现在想起,奶奶难免寂寞,想让孙子在身边多呆一会儿吧。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奶奶经不起长期病痛的折磨,身体越来越虚弱,最后连打针的药水也不吸收了。
奶奶临终前安顿几个儿子,他们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未成年而夭折,只有八九岁,希望能把这个哥哥的遗骸迁葬在奶奶的身边。
五十多年过去了,奶奶惦记的仍是自已的骨肉在另一个世界是否凄凉。我想不出当时大爷夭折时奶奶如鲁讯笔下单四婶般的心境,想不出爷爷去世时奶奶是如何哭到天明,想不出儿子被人批斗完时奶奶如何走回家门。难怪六叔在奶奶下葬完守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怎么也拉不起来。最后还是我等着劝起来,一起回的家。回家的路上,六叔安顿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让奶奶在天之灵得到安慰,让她老人家看到自已的子孙中有更多能吃上公家饭的人,我那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每年清明,带着孩子,去给奶奶上上坟,顺便告诉奶奶,现在时代变了,政策好了,三叔、四叔、五叔、六叔、还有我和我的姐弟们,都是吃公家饭的人(注:我的父亲与二叔也于十多年前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