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坛高谊——看文坛大师们喝酒
【酒事江湖 4】
我喜欢看写喝酒的文章,尤其是文坛巨匠们写喝酒的文章。喝酒和喝茶不同,喝茶历来是雅致的事情。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饮茶又称作“品茗”,而且有《茶经》名世,可见喝茶的风雅。但喝酒不一样,喝酒也有叫“品酒”的,当然也有《酒经》传世,《酒经》三卷,宋大隐翁撰,但不像《茶经》那样普及,所知者不多。更传世的是倒是“酒精”。喝酒让人高兴,让人兴奋,主要是酒精的作用。不同的人喝了酒有不同的表现。我经常出入于酒场,见过各种喝酒的场景和状态。但我最钦佩的还是有古风的名士饮酒,在饮酒中不仅可以窥见饮者的性情,同时还有他们的高谊。这一如丰子恺所言:吃酒是为兴味,为享乐,不是求其速醉。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促膝谈心,倘添上各人一杯黄酒在手,话兴一定更浓。吃到三杯,心窗洞开,真情挚语,娓娓而来。古人所谓“酒三昧”,即在于此。但决不可吃醉,醉了,胡言乱道 ,诽谤唾骂,甚至呕吐,打架。那真是不会吃酒,违背吃酒的本旨了。所以吃酒决不是图醉。
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先生喝酒是出了名的,他一生嗜酒,有“酒仙”雅号,每天可以没有饭但不能没有酒,他把酒称为“苏格兰茶”,真是风雅得很。他有英文著作《漏船载酒忆当年》,2001年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出了中文版。抗战期间,梁宗岱和杨宪益分别住在重庆嘉陵江两岸。好酒而寂寞的梁宗岱隔天过江来北碚找杨宪益饮酒谈天。一天晚上,梁过来谈了片刻便要匆匆离去,让杨给他倒杯酒,喝完再走。正好这时没电,杨宪益只好摸黑从床下拿出酒坛子给他倒酒。床下两个坛子,一坛酒,一坛煤油。于是,摸错了,倒上一杯煤油,梁宗岱仰头喝完,一边抹嘴,说了句“这酒不错,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话毕就此别过。后来杨宪益发现倒错了酒,整夜提心吊胆,煤油中毒怎么办?第二天见梁时安然无恙,相视而后相谈喝煤油之事,俩人大笑不止。这是朋友、酒友偶然的阴差阳错并非有意为之。虽然误饮煤油,但那份危难中性情中人的高谊一览无余。
丰子恺先生喜欢酒,看他写下的多篇与酒有关的文章就可见一斑。在《湖畔夜饮》中,他写了与来访的郑振铎喝酒,文中的郑振铎叫CT。他说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他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在日升楼前,遇见CT。他拉住丰子恺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丰说“好的”。他就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对面的晋隆西菜馆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后,仆欧送帐单来。郑振铎对丰子恺说:“你身上有钱吗?”丰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帐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郑回到闸北,丰回到江湾。过了一天,郑振铎到江湾来看丰子恺,摸出一张拾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帐,今天我还你。”丰子恺惊奇而又发笑,说:“帐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丰子恺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郑振铎的口袋里,郑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丰先生说,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刘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他们是酒友更是朋友,也讲究的礼尚往来纯属形式。之所以说是形式,是因为那加倍的钱还是大家喝了酒。常在一起喝酒的人,大多是谈得来的朋友,这就是人以类聚。能够常年聚在一起喝酒的,其分量自然旗鼓相当。
还有一种高谊,那是善意,是得体。高晓声在《壶边天下》中讲述了这样一个场景:有一次在某地做客,主人夫妇俩来我们这都能喝点儿的一桌相陪。主人先告罪,他不能喝。这就点明是女将出台了。我就静观大家交替同她碰杯。她年轻,亦显得有豪气。我起初以为酒精对她不起作用,看了一阵之后,觉她并不是喝的“白开水”。她的脸越来越红润姣艳了。眉眼变得水灵又花俏……我看她正到好处,再喝就把美破坏了。正想劝阻,恰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桌面上已是静了下来,大家文雅地坐着,对女主人微微笑。真是满座无恶客,和谐极了。女主人也马上感到了大家的善意,快活得一脸的光彩,把灯光都盖过了。
这就是名士风。大家欣赏美胜于把谁灌醉喝倒。尤其对女士的态度,更显出一个人的修养和品性。看文坛大师巨匠们喝酒,有古风,有趣又风雅。酒主要是助兴,在酒精的刺激下,大脑活跃反应迅速,多有连珠妙语为饮酒锦上添花。但世风代变,在今天的酒局酒场上,这等风雅的场景早已烟消云散。不止是喝酒的主体换了几茬人,当年那些人的文化基因多半已经变异,于是那场景便是只可想像难再经验了。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上面提到的文坛大师巨匠,基本是南方人。靠北面的高晓声也生活在长江南岸的南京。南方人由于文化和地域原因,性格乃至举手投足,更显温良恭俭让,包括他们下酒的菜肴。比如丰子恺先生招待郑振铎时,“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盘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而且靠酒桌的墙上,有丰子恺书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心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看这等下酒菜肴和数学大师的诗,你大体就会知道是什么人在喝酒。我等常年生活在北方,共同饮酒的同事或朋友,自然也是北方人;即便南方来了文坛朋友,一到北方也就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北方的酒场就是闹市。北京的簋街一带,红灯高挂如火如荼,文人骚客经常去那里扎堆狂饮;如果到了东北、内蒙一带,只要看看吃食和盛菜的器皿,您用小桥流水的方式喝酒,有可能吗?所以,喝酒的方式就是地域文化最生动的阐释。人越缺乏什么越会向往什么,只因为北方喝酒的山呼海啸,我对南方酒坛和友谊的温文尔雅才格外向往——即便如此,当然还是难以望其项背。(孟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