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要去想/别规规矩矩地想/而要疯狂地想/例如美是某种稀奇古怪的感受/我们原本没打算要这些感受

1,加缪所谓荒诞,就是说,人与世界之间,有着永远无法跨越的万丈深渊。换句话说,一方面,人有精神、有渴望、有灵感。但是另一方面,人不可能对(生活与自然的)世界感到心满意足。人是人,世界是世界,人只是自以为占有了世界,但是世界其实早就在那里了,并没或从来就没搭理人,人只是自作多情,但只能这样,因为人无法想象无人的世界。返回以上荒谬感:荒谬既不在人这里,也不在世界,而是说在人与世界之间,只能建立起一种外在的陌生关系,我们只是出于习惯或者害怕孤单,才将这种真实的陌生关系说成是亲切的、熟悉的。

荒谬既不在人这里,也不在世界,而是说在人与世界之间,只能建立起一种陌生关系

2,腾讯上发现了介绍拉康的视频(59分钟):如果你的哲学训练停止于1848年前的欧洲哲学,那么你基本上是柏拉图主义者,你信仰他的真理观,直到马克思——在这个范围内,无论你如何辩证法,由于没有引入柏拉图不曾想到的维度,你就没进入现代哲学。这个新维度说:所谓真理,不过一种积极的妄想(思想的激情),这种精神的疾病构成人的灵魂之基础,真理就处于这妄想的框架之中,它是信念的基础,现实是超现实(梦幻、思-诗合体)创造出来的,哲学家首先不再是一个“正经的”思想者,而是一个“妄想狂”,要发现其中的逻辑结构,例如任何外形的真相都隐藏在永远难以猜到的微妙而偶然的其他原因之中,这些原因往往不是客观的而是被我们发明创造出来的。哲学重点不再是分析普遍的人性,而是疏通释放治疗个人的精神状态,不再将普遍性的标签贴在活生生的个人身上('好人坏蛋或笼统的善恶’落伍了)。由此,当代欧洲哲学极大拓展了哲学的空间,它与精神病学、语言学、艺术等紧密联系一起。

3,这种写作方式,叫做雄辩,它不由自主地发自心底,它阐述了真理并且不需要经验证明,它区别于休谟和康德的著作,它用滔滔不绝的雄辩本身就能构建起理论大厦,因为读者凭借人类共有的天性,几乎不假思索立刻相信所言为真:“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来自造物主的东西,本来都是好的,可一旦到了人的手里,就全都变坏了”(卢梭)。“真理不是娼妇,别人不喜爱她,她却要搂住人家的脖子。真理倒是这样矜持的一位美人,就是别人把一切都献给她,也还拿不稳就能获得她的青睐呢!”(叔本华)

4,忍不住说几句:这个“忍不住”本身,就藏有叔本华哲学的最大秘密。他说世界与人根源于意志(will),意志大致分两种:一种服从常识或者智力,它根据因果律,它组成他之前的哲学(唯物论、唯心论、生活态度),它所谓意志指智力,will(愿望-动机)总得对应某目的、某物(这是常识,叔本华吃亏在于人们通常如此理解他的will); 另一种即他的哲学创举,意志与常识、与因果律脱钩,那么“意志”并非字面意思,它是一个精神盲点,它有无所要的要、无具体冲动对象的冲动……与佛教的梵比较,他宁可用“意志”,他说相比之下,意志比梵更实在。他用“我要”(如果说“我要什么”,这个'’什么'’立刻降低了精神层次)取代了康德的“我知道”,“我要”像一口燃得沸沸扬扬的锅水,其中的热情与趣味产生智力并且高于智力。它把哲学场景化-情节化了,提升了艺术(日常生活的艺术化),消解了宗教。他的风格清晰且娓娓道来,诱人的简洁。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书有趣并深刻,而康德的书只是深刻。为什么呢?因为叔本华除了用概念,更用感官材料(包括身体感受和内心体验~距离人最近的东西,西方哲学竟然走过2000多年才发现了与东方类似的智慧)写作,而康德太仰仗智力了。没有他就没有尼采就没有弗洛伊德。

5,感叹日子太快,让时间慢下来的办法,就是肢解它:人们总是想着自己的计划,焦虑地看到自己的未来,或者哀叹自己的过往从此自暴自弃。但不要忘了,当下的时间是你唯一能真实拥有的时间(你可以改变时间箭头的方向),而未来难测,未来总与我们所期待的不一致。至于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也不同于我们以为它所应该是的模样。既然当下是唯一的真实,那么就要以惬意的目光珍惜它。如果哀叹过去或者空想未来,就等于现在的时间是空的,就等于杀死了现在的时间,因为如果你不行动,纯粹的念头等于零。你的当下应该被行为所充满。只有行动才能证明并且创造才华。要把每一天过的像自己整个生命的象征。要想到生命其实就是现在的一瞬间,那么这个瞬间就会有更耀眼的光明!

6,康德之前的哲学家说,人的认识要顺应自然,这就像地心说,地球(象征着人)是不动的,众星围绕地球转。康德哲学是哥白尼式的革命,他说传统哲学家错了,真实情形是地球(人的大脑)自己转圈,围绕着太阳和万物。康德是对的,因为人不是一块(象征万物的镜子里的)石头,人的头脑组织(改变、变形)外部世界。大脑如何自己转圈?举个例子:人不满意用脚走路,于是发明了轮子,但轮子的模样和脚一点儿也不像。人若不转脑子,就会厌倦(因为无所事事),生命在于运动也包括转脑子(越用越年轻)。成天有想不完的事,说明脑子健康正常,只有石头是不转脑子的。哲学家区别于普通人在于尽想一些没用多余的事,例如反思(普通人只是跑步,哲学家却想:我有能力知道我在跑步)。任何劳动都要转脑子,精神劳动产生的愉悦高于纯粹体力劳动。因为更需要创造性而不是机械的重复。快乐地看着自己的精神产品,就像生育出自己的孩子。

7,布朗肖这段话是他现场的心理实录,不仅写作,还可以用类似的串联即兴念头的方式讲课吗?这对智力的灵活性是极大考验:什么是遗忘?就是那些虽然一时想不起来,却隐藏心里的东西,遇见一个熟人突然忘记其名字,赶紧掩饰扯别的,心不在焉搭话却强迫症似的呼唤其姓名,终于名字从某个不起眼的旮旯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但那旮瘩和熟人的名字其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就是遗忘或者记忆的神奇之处,它能唤醒我们藏在心底的秘密,这创造出来的幸福不仅需要多经历人与事,更要多想(象)!我们高兴遗忘,就像是与秘密订下了契约。忘了一个词,连同那个词会引起的句子都躲起来了,但神奇的是它们随时会来,我们会默默地发现甚至发明一个替换词,而使我们匪夷所思的是,这些置换词与我们暂时忘记的词语之间,具有本质上的相似性。

8,这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绘画。可以联系到德里达与福柯关于“癫狂”问题的著名争论,对于笛卡尔“我思”的理解。笛卡尔说,感官不可靠,就像梦,一个精神病人那样胡思乱想:我的身体是玻璃做的,但理性可以剥离这些不可靠的感性因素,还原到“我思”。在此,德里达与福柯一致之处,在于都认为“疯”在笛卡尔哲学中没有地位。但是,两人又有重大区别:福柯试图把理性的历史(形而上学)与癫狂(他著有《癫狂史》)区别开来。德里达认为,根本就无法把疯狂因素从理性领域剥离出来,比如一幅画(我的例子是这幅超现实主义绘画),它没模仿或再现,它不来自外部环境的真实,它似乎在骗我们的感官,甚至像梦中景象,总之,它纯属虚构,不与任何事物相似,但它并不是虚假的,因为画中的色彩是真实的,它是绘画中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因素,这已经是还原而色彩本身就绘画而言是不可再还原的艺术因素了,就像笛卡尔说“我思”是最后的因素,所以“我思故我在”。同理,德里达认为笛卡尔和福柯都忽视了“疯”就是哲学思考过程中的(相当于绘画中的)色彩,它可以是感性的、想象的、梦幻的,但它已经是理性的一部分。

9,摘自奥古斯丁《忏悔录》。在凡人那里,往往忘记了'今天’,昨天的烦恼今天还念念不忘(昨天的快乐,今天已经不存在了,人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动物,会很快忘记快乐的满足而沉浸于新愿望尚未满足的烦恼之中,但是对曾经的痛苦几乎终生难忘),对明天的期待还没实现。但是,在神那里,时间既不来,也不走,上帝那里的年,只是天。在上帝那里,没有“每一天”,而只有与昨天和明天脱钩的“今天”。奥古斯丁的这个说法也许适用于人,因为人也可以成为神,因为神是人根据自身的形象创造的。不是在幻觉上而是在事实上,人这一辈子其实只有今天,人只活在今天。这意味着此刻你可以创造自己不曾有过的新生活,现在就赌一把,比如把胳膊抬起来,划一道勇敢而靓丽的弧线,这等于创造了自己的历史……

10,一首散文诗节录,选自波德莱尔的《两重房间》:我方才以非常完美的感受性,陶醉在另一个世界的芬芳,唉,它已被一种混杂着不知是什么令人恶心的霉味儿的人的恶臭所代替,闻到的只是腐败的哈喇味儿。现在,一秒一秒都在发出强有力的庄严的声响,从挂钟上传出的每一秒钟的声音都在叫着:'我就是生存,难以忍受的、毫无宽容的生存。是的,时间在进行统治,他已经恢复残暴的独裁权。他用双重的刺棒驱赶我,把我当成一条牛:走啊,笨蛋!干啊,奴隶!继续活下去吧,该死的!……在忧郁的苍穹之下,他们的脚陷入像天空一样荒凉的大地的尘土里,他们露出注定要永远抱着希望的人们的逆来顺受的表情,缓慢前进。有好一会儿功夫,我坚持着,要弄懂其中的奥秘,可是不久,不可抗拒的漠不关心向我袭来,比起那些被沉重的喀迈拉压着的人们,我确实被'’漠不关心'’更沉重地压垮了。

11,毕加索最著名的一幅画,一个女评论家瞎编了一句话,说是毕加索的创作体会:“你只要去画,不要画你看见的,而要画你内心感受的。”换成哲学:“你只要去想,别规规矩矩地想,而要疯狂地想。”

12,波德莱尔是现-当代艺术的奠基人:古典艺术与哲学,所强调的是真善美之统一(至今相当多的人还坚持这样的立场),但波德莱尔说,美和善无关,做了这种切割之后,美不再来自某种道德秩序,美是自足的,甚至美可以植根于痛苦(恶的象征)。美不再服从某种外在规则,美总是超越规则、超越已经知道的东西、超越平庸,美是某种稀奇古怪的感受,我们原本没打算要这些感受,它们不请自到,自作自受自寻烦恼不好意思不正经,但无论怎样它是某种个别的转瞬即逝的感受,不属于“一般情况”,因此难以归纳,于是只能写诗,诗不是在表达而是在表现(显露某种古怪性),没有古怪就无美,于是就有难以理喻的鉴赏品位——《恶之花》你可以在“转瞬即逝的古怪”中写诗画画作曲甚至思考(哲学),撞南墙,陶醉。于是乎,你创造和超越了你自己,所谓“象征主义诗歌”中的“象征”,即(平庸)感受不到的(个别)感受,这就是美!

13,德里达著有《绘画中的真相》,不会画画的哲学家却懂那里的真相?画家是肯定看不懂的!画家是趣味在先吗?画出一双正在变成脚的靴子或正在变成靴子的脚。但哲学家比画家更会说,不会画画却说得津津有味,那么画面仿佛在话语中延伸了五官四肢吗?把抽象的感觉画出来(画家)还是说出来(哲学家)更接近真相呢?最模糊的语言也比最清晰的画面更能揭示真相吗?智力(理解力)或许更能使人恍然大悟?作者在309页写道:“我对绘画的兴趣在于其中'神秘的交感(une correspondencesecrete)’”——似乎在敞开靴子与脚的关系?

14,画面中的词/《画面》中的词/《“画面”中的词》,一幅门套门的图画:门里的门、门里的门里的门、门里的门里的门里的门……再思考:如果你知道这件事,那么就意味着你知道你知道这件事,那么这也是意味着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这件事……直到你不再纠缠这件事(这个无限相套的事会把人弄疯)。总之,它们只是词语本身、画面本身、照片本身,但是这些“本身”各自的内部,又划分为不同的层次,而且从根本上说,我们没有能力说出我们所看见的东西自身。

15,第一幅油画,是法国画家德拉克洛瓦于1830年所绘著名的《自由引导人民》,它的美一览无余,几乎无需语言解释。但20世纪油画面目全非,第二幅是法国画家马蒂斯的《红画室》,绘于1911年,现代艺术更得借助于解释,而解释或者评论几乎可以是任意的(这是与古典画评最大差别),例如我可以用萨特一部著名小说《恶心》中的描述,来理解当代艺术(不仅指绘画):“譬如桌上这只啤酒杯子……只是(让)我感到不安,因为半小时以来,我就一直避而不看这只啤酒杯,我看它的上方、下方、左面、右面,就是不看它。周围的人会走过来拍拍我的头,对我说,“怎么了,这只酒杯怎么了?它和别的杯子一样,这些我都知道,但我知道还有其他东西,几乎莫须有的东西,我无法解释我见到的,无论对谁。就是这样,我慢慢沉到水底,滑向恐惧。”

16,要做的不是选择自己的时代,而是在时代中选择自己——萨特

17,克尔凯郭尔说:“正如哲学家所言,生活只能倒着被理解,这完全正确(他这是在讽刺黑格尔)。但他们忘记了另一个命题,那就是生活必须正着被经历。如果好好思考一下这个命题,就会意识到一个越来越明显的事实: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地及时理解生活,因为在任何一个特定时刻,我们根本无法找到必要的参照系来理解它”——当我们处于思考或者理解状态时,我们并不处于真正的生活状态,我们在独处与空想,在想着生活应该这样或者那样;而当我们真正生活时,一切所谓“应该”或者事先的理解,都与眼前正在发生的真实情景,对不上号,真实的生活从来都不是书本写的那样,于是我们缺乏活着的理由或根据,这危机与挑战非常好,它逼着我们在无路可走的情形下创造属于自己的新生活——我们其实是在并不完全理解的情形下直接凭借感觉去生活的。

18,这一页,摘自萨特的自传《文字生涯》,即使鲁迅,也不会想到像萨特这样写,主要倒不是不敢,而是下意识中也想不到。萨特写这页话时,没有“孝顺”或孝敬的观念。孝是中国人思考的一个界限,传统中国父子之间,很难自由交谈,盲目服从心里压抑,限制了自由想象力,也不能成为知心朋友。现代文明人超越血缘关系,古代人止于血缘关系。

19,“他人即地狱”,萨特澄清说,这句话被人严重误解了,其实不是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坏透了,永远难以沟通,而是指在与他人的关系被扭曲的环境中,他人只能是地狱。在扭曲的环境下,人被禁锢在一系列陈规中不能自拔,自己对自己也不满意,却没有设法改变现状,于是感到痛苦,因为觉得自己是一个活死人。“他人即地狱”是萨特的《禁闭》剧本中的一句名言,其中的人物之间,就是活死人关系。但实际上我们都是活人,萨特说“不管我们处于何种地狱般的生活中,我想我们都有自由去打碎它。如果有谁不去打碎它,那就是他们自由地留在其中了,也就是说,他们自由地将自己置于地狱之中”。

20,没有幽默感,并不可笑的玩笑。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模仿来的话,貌似创新,其实心里明白得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说的话说得好像是不该说的,俨然冒了很大风险似的。不该说的话说得头头是道,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一切人批评一切人、一切人瞧不起一切人。

21,我是新人,不知道旧社会啥样的。我简朴、单纯,在成人之前,我的判断力,是新社会的教育给予的。是的,我指的,是我的心理习惯、情趣、好恶、爱憎、美丑等等。在我成人后,就像树苗生出的枝干,已经被修剪过了。于是,我脱离了孩童的天性,因为那些被教育出来的观念,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在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我这个新人,是一个抽象的人。我把我的第二天性,当成了我的天性本身。在我的青年时代,指示我行为的,使我激动不已的,是一些观念。多么奇怪呀!人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的,我,我们这一代,是抽象的一代。为什么称作“抽象”呢?简单说,我这一代得到的全部知识,可以归结为:一样东西,不是好的,就是坏的。我所有的感情,都要套到这个框子中。

那么,该有多少微妙而有情趣的精神被遗漏掉了呀!比如说无聊、孤独、绝望、焦虑、性感、嫉妒。这些消极的“低级趣味”,是无人负责的。有很多说不出口的东西,这时候,就只能自己与自己说话。所以我敢说,作为具体的人,我们这一代人很多“卑劣”的念头,没有留下分析的痕迹,永久地消失了。

22,什么是“奴在心者”呢?真正的精神奴隶,从来意识不到自己是这样的奴隶,甚至还天真地认为,自己能为自己做主。

23,我儿时听到的,那些女孩子们一边跳皮筋,一边欢快地唱的儿歌。语调铿锵有力,且节奏感极强:

邓拓、吴晗、廖沫沙

三个魔鬼是一家

反党反社会反人民

你说该杀不该杀

杀、杀、杀

24,只因为一件“小事”而自杀,那么这小事,很可能不过就是选择死亡的一个借口,而借口,总是能找到的。我的意思是说,一个灵魂,只有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前提下,才会选择让自己死亡。

25,知识分子的良心和脸皮,是最怕羞辱的。而在遭受这样的强暴之后,还能免遭一死的,那魂灵从此会有怎样的活动呢?是不是从此之后,真的开始从事一些对不起良心而同时又不脸红的事情?在无罪时,你用无数次检讨赎罪;当你开始不正经时,却是道貌岸然、仪表堂堂!多么不合时宜的议论啊,我耳边响起了《国际歌》。

26,但丁笔下地狱的形状,入口宽,越往下走,就越窄,就像一个倒锥子形。不要被进口的宽阔所迷惑(选自《地狱篇》第五歌)。这是因为,在那表层,矛盾相对缓和,那些魂灵,在救世主降临之前,就已经诞生了;但越是进入底层,冲突越是激烈,那儿魂灵的罪孽,越深重。激烈到你死我活,不给对方留任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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