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亲

成  亲

盛夏的广饶大地，万木争荣，硕果飘香。在广饶东南乡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有一个小村今天格外地热闹。从路口到村口，再到锅底家的家门口，间隔不远就插着红旗。面面红旗迎风飘扬，让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不知不觉地就昂首挺胸迈起步伐来，像沾上了喜气一般。路边树上的喜鹊们在喳喳叫着，互相传递着今天遇到的喜事儿。燕子们在屋檐下飞来飞去，忙着为刚刚孵出的几只宝贝找吃食，在窝巢边上也忘不了叽叽喳喳互相聊上几句，或许是在交代照顾宝贝时候的注意事项，也或许在谈论锅底家迎娶新娘的事。

一大早，锅底家的小院子里，就挤满了人。今天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悉数到场，甚至还有公社的干部。几个村子里同宗族的兄弟们，在迎亲的前几天，就把早就准备好的锣鼓敲打起来了。锣鼓的响声，把这一家的喜庆气氛传遍了整个村庄，甚至邻村也能清楚地听到。全村很快就都知道是锅底要娶媳妇了。暂时不知道的，听到鼓声也在相互打听着。有些后街上的老人，会反复问：“锅底是谁呀？哪家的后生呀？”有快言快语的人马上就答道：“就是那个喜欢尿别人家墙根的锅底，他家老头老实巴交，生了个调皮孩子，一块银元换块电子表，就把媳妇骗到手了”。边上的人哈哈大笑，转过头就各自忙手头的活计去了。

锅底家三间宽敞的大北屋里，这些天更是热闹极了。屋子里的四面墙上，早就密密麻麻地挂满了亲戚朋友们送的五颜六色的喜绫。每条喜绫都有红纸用别针别在上面，注明了这是哪个亲戚送的礼物。正门口对面最显眼位置挂着的，是家族中最亲近的长辈人家送的，以表示对血缘的重视。

广饶东南乡这一带的风俗是这样的：遇到结婚喜事，贺喜的时候，准备一块大红大绿的丝绸或什么布料的喜绫是必备的，除了烘托这时候的喜庆气氛，以后做被面或者床单之用也不会浪费。除了这条鲜艳的喜绫外，还有贺喜用的礼金、烟酒、暖瓶等等，都会另外造册，作为喜事的见证，被办喜事的人家长期保存着做纪念。也备以后别人家有喜事，还礼时准备礼物时作为参考。

临时设立的账房办事地点，就是屋子进门对面的八仙桌和摆在两边的椅子。账房先生戴着一副老花镜，一边研墨一边用毛笔在账薄上忙着记录。伴随着院子里的锣鼓声、孩子们的嬉笑声、鸡狗的喧嚣声，平时嗓门特别高的老陈头在账房协助唱单。每当有带贺礼的进门，老陈头都会根据来人大声喊唱着：“锅底的四舅姥爷来了！喜绫一张，兰陵大曲酒两瓶，大前门烟两条！礼金二十！”账房先生的目光笑眯眯地从花镜上方的空隙里看过来，等待着全部信息。等老陈头唱完，他马上落笔。潇洒刚劲的毛笔字，在账薄上泛着油光，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有打闹着过来凑近前的孩子，就需要防护一下，刚写的字迹，没有那么快就干，孩子的手伸上来就弄花了。

等客人到齐，一切就绪，就在院子支起的临时帐篷里摆“待客”喜宴。只见喜宴酒席菜肴琳琅满目，好酒好菜好烟一应俱全，不多时猜拳行令的喊叫声就透过院子的围墙传了出去，七八桌的客人同时开喊，乡村办酒席的热闹氛围马上就被烘托出来了。等酒足饭饱，客人们个个吃的嘴上油光铮亮，对酒席上的菜肴更是赞不绝口。也早有账房先生安排另外一拨人抬着漆着红花绿叶的大食盒，到村子里不方便来坐席的长辈老人家里，挨家挨户送酒菜和馒头，传递锅底结婚给村子里带来的喜气。

“待客”喜宴进行到第三天，是结婚的良辰。这天早晨迎亲队伍敲敲打打、热热闹闹把媳妇娶进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这是看日子的阴阳先生交代的话，一定要在早上太阳升起前娶进门，不误好时辰。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锅底整个过程都是在极度的亢奋中，这些天就没有好好休息过。眼看马上就进入到入洞房的环节了，锅底心里有些打鼓.........

其实说实话，在去五路口村帮姑娘家干活的时候，锅底也是利用一切时机，不是装着不小心碰碰姑娘的手臂，就是好像无意地蹭蹭她的脸颊，有一次甚至借着让姑娘给他吹眼里灰尘的时候，冷不丁亲了她一口，把姑娘吓得赶紧躲开，脸上泛着的红晕久久不能消散。不要听村里青年张大嘴乱说，他说锅底见到姑娘就啃起来没完，尤其是在一人多高的棒子地里干活的时候，表现得更为过头。其实锅底和姑娘之间除了亲这一口以外就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进展了。进洞房是锅底期盼已久的愿望了，今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但他今天好像有些异样，感觉洞房很大，自己的脑袋更大，进去似乎有些迷迷糊糊，怎么头顶上还有硬邦邦的东西在不停地敲打呢？

这时候，实际上是锅底爹看到这么晚了锅底还没有起床，就用烟袋锅子不停地敲打着他的脑袋，把他从这美梦中叫醒了。做梦娶媳妇，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前半截锅底在梦里娶媳妇非常合意，嘴里的哈喇子早就把枕头全部弄湿了，这后半截就被他爹的烟袋锅子敲打醒，进入到现实世界了。起床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了，锅底还久久沉浸在刚才的梦里不想出来......

再说说以往锅底相亲定亲的事。这一路走来，锅底家真是不易，始终让他爹和娘捏着一把汗。上次定亲的时候，一大帮姑娘的娘家人在锅底家喝得真是开心。等锅底一家人送客人回去的时候，个个四仰八叉，走路都是扶着墙根勉强站起来，歪歪扭扭不成团，时不时又吐出几口刚才吃进肚子里的好酒和好肴。也不是单纯的浪费，这些酒肴又还回到锅底几个本家帮忙人的裤子上和鞋子上。似乎整个村庄上空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胃酸发酵过的酒肉味道。锅底和他爹还有几个本家的长辈，也同样面红耳赤、歪歪扭扭。他们费力地挨个把这些姑娘家来的客人搀扶到拖拉机上。等招手说再见的时候，每个人的下半身都像是刚刚从过期的酒菜池子里捞上来一样，挂满了韭菜叶子、芹菜杆子、肉渣子、没有消化好的洋柿子片子等等，但每个人脸上都难掩心中的喜悦。酒品见人品，通过喝酒的表现可以看得出来，这是多么实诚的一门亲家呀！锅底真是有福气。

定亲的酒桌上，一行人一致说等开春就让两个人办喜事，姑娘的爹也没提出反对意见。锅底想反正就是他这么一个儿子，爹和娘肯定会尽全力支持。但一晃就到了第二年的夏天，锅底心里急，他爹就是不提这件事了。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其实他爹这些天来总是唉声叹气，背地里偷偷数着卖公粮换来的票子，盘算着如何置办锅底的婚事儿。

锅底已经不记得多少次到五路口村帮着姑娘她爹下地干活了，这种没过门的虚巧女婿，干活的时候要特别积极、特别用力气，这是在未来的丈母爷面前表现自己的好机会。他也带着姑娘骑着那辆崭新的大金鹿去逛了几次广饶城，每次当然不能让姑娘空着手回家。听说广饶电影院正在演印度电影《流浪者》，这种时尚的事情他们可是一点都不耽误，赶紧去一睹为快。

等走出电影院，在影院西边阴暗角落的电线杆下，锅底看到有几个青年正在神神秘秘地兜售着什么东西。锅底好奇，先不急着去存车处取自行车，而是让姑娘稍等一会儿，他一个人过去探探险，满足好奇心。走近一看，原来是他们在偷偷卖电影明星卡片，每一张硬纸上印着十二个鲜艳的当红明星，有刘晓庆、张瑜、郭凯敏等等，都是他们这帮年轻人每天津津乐道的偶像。价钱是二毛钱一张。锅底毫不犹豫地买了两张，他盘算着自己留一张，姑娘一张，这是很像样的礼物。确实如他所想，看到这么精美的图片，姑娘很高兴，开心地笑成了一朵花。在骑着自行车返家的路上，姑娘在车子后面用一只胳膊紧紧搂着锅底的腰。锅底在前面昂着头，哼着刚刚学会的时髦歌曲：“阿爸拉姑，阿爸拉姑，嗯嗯......”嘴里唱着，心里美着。他甚至偷偷地想象着，姑娘就是丽达，他就是拉兹，这是多么美好浪漫的爱情故事呀！

第二天早晨，村子里便有很多人知道锅底手里有张电影明星卡片了。他还没有起床，几个年轻人就过来要求看看这张明星卡片。每个人都被这张色彩鲜艳的卡片吸引，眼睛像不能从这些明星照片上拔出来一样。锅底爹也很感慨，说我们家锅底要是讨个这样的老婆就好了，合几分钱一个，还很好看，天天在卡片上穿着新衣裳笑，不用吃饭也不用买布做新褂子，真是再理想不过的事了。

终于，锅底爹趁着锅底高兴的时候，和锅底摊牌了。他把家底和锅底算了算，一辆大金鹿，一块电子表，已经把这个家底掏空得差不多了，就是再让他妈到他的三个姐姐家“打劫”一番，也不会凑出那么大份钱来体体面面地办喜宴了。还是响应政府的号召，节俭办喜事，旅行结婚，既省钱，又省事。对方姑娘家也不是单纯爱面子的人家，对结婚之事没有提出什么特别要求，这是多么圆满的方案呀！

就这样，下次赶广饶集的时候，锅底拿着他爹给的钱给姑娘置办了一身新衣裳，又费了很多劲，专门托人到上海给她买了一块红彤彤的围脖。锅底当然也没亏待自己，也是一身崭新的行头。和亲家来来回回商量几次后，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时间不经混，说着道着，两个人就穿上新衣服，高高兴兴地准备去旅行结婚了。

收拾停当出门，门口遇到的张奶奶大声说道：“这是马上就要出发了，锅底游行结婚就是好，省钱省事儿！”

锅底赶紧说：“旅行结婚！旅行结婚！不是游行结婚。”

张奶奶还是不明白，说：“那还不是一样，都是不用请客，俩人玩一圈就回来，就和别人说你们已经结婚了吗！”

“新事新办，移风易俗！”锅底爹赶紧帮着锅底打圆场，也忙着把一把糖塞到张奶奶手里。

锅底爹娘和一众亲戚一直把两个新人送到村口，到新店坐火车去了......

广饶东南乡是片富饶的沃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和锅底一样，每天都在各自火热的生活和事业中，忙碌着、喜悦着、彷徨着、付出着、收获着。平凡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平凡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这片平凡的土地，这帮平凡的乡亲们，在他们世世代代的村庄，演绎着各自喜怒哀乐的生活故事。

（摄影  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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