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 子 妈 妈 || 冯晓娟

我的妈妈是个十足的傻子。

小时候的妈妈品学兼优，性格开朗，爱好广泛，是文艺宣传队员，加之外公是学校的校长，也让妈妈尤为自信，三句半，相声，舞蹈，唱歌，指挥样样都行，在老师的带领下还经常和同学们去各村巡回演出。可是，初三毕业时却是妈妈命运的一个转折点。因为外公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参加农业社的农活，十口之家全靠外婆一人挣工分，结果几年下来欠队上几千工分，一家人只能吃玉米窝窝头，红薯面。也确实是没办法，外公决定让妈妈回家务农，妈妈连毕业考试都没有参加，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学校，她美好的校园时光就此终结。妈妈经常偷偷流泪，但也无可奈何，外公特别严厉，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再加上心疼外婆，妈妈也就乖乖的认命了。

外婆胃不好，家里养了羊，为了让外婆能喝上一口新鲜的羊奶，妈妈总是天不亮就去给山羊觅食。有时爬树，把树枝一根根砍下来；有时候割草，手臂上总是被荆棘划得一道道伤，捆绑好之后，再背回家喂给小羊，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做农活，吃饭的间隙还要用瘦弱的肩膀挑扁担，十几桶水陆陆续续的被注入大水缸里。妈妈总是和时间赛跑，走起路来就像一阵风，就是那时候形成的习惯，也是从那时候妈妈没再长高过，一直都是那样又瘦又小的。

那年头赶上兴修水利，由于生产力落后，没有大型机械，全凭双手和简单的劳动工具，妈妈一个女孩子干的是男子汉的活，妈妈弱小的身躯淹没在人海中。她用遍了耙子，铁锹，小推车……裤子没几天就磨烂了，布丁补了一层又一层；手上的水泡破了一个又一个，渐渐地变成了一层厚比一层的茧子。有时候为了赶进度，昼夜不分连轴转，每天十几个小时，那种艰辛难以想象。有时候晚上不忙时，别人的鼾声四起，妈妈还要在灯下为一家十口人纳布鞋，一针针密密麻麻。1976年唐山大地震，晚上只能睡在草棚子里，到了秋冬季节，冻得瑟瑟发抖，累了一整天，身子蜷成一团，双手捂着嘴，一晚晚凑合着睡觉。由于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和长期的营养不良，给妈妈的身体健康埋下了祸根。

妈妈和两个小姐妹三人一组，每天用架子车从老虎山往工地运石头，几十斤的小块石头就一个人搬起来，再放进架子车里，大块的得三两个人一起抬着，一遍又一遍的弯腰，都累得直不起身来，还得一天三个来回的运，几十里地全凭步行，拉车的绳子把左边肩膀上磨破了，又换到右边肩膀，反反复复，磨出了死皮，也磨出了她坚韧不拔的意志力。

八年时间，妈妈和外婆一起把欠的工分还了，还挣了很多工分，家里终于分上了粮食，大舅也考上了西安财经学院，这份荣耀让妈妈觉得所有的心血和汗水都没有白费，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妈妈到了婚恋的年纪，外公的朋友给说了一门亲事，妈妈不同意，因为已经有意中人，他原是民办教师，后来考上了大学。可是外公嫌他们两个男的是同村的，自己还管一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却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硬是棒打鸳鸯，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妈妈为了外公的面子，最终选择了逆来顺受。后来妈妈就嫁给了高中文凭的爸爸。之所以能嫁给爸爸，是因为媒人是外公的堂姐。

婚后第二天，妈妈就开始端屎端尿地侍候瘫在床上的奶奶，梳洗，擦身子，洗衣做饭。没过几天，刚出满月的姑姑也带着表哥来了。就这样妈妈照顾着三代人，给姑姑洗衣服，给表哥洗尿布，给奶奶洗屎裤子；一锅荷包蛋端给姑姑，再喂奶奶，可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四十天里，日夜操劳，奶奶痛苦时，她心疼地摸着眼泪捏腿揉肩，只为减轻奶奶的痛苦。由于疲劳和伤心过度，奶奶整个的葬礼过程中，妈妈走路都是踉踉跄跄，因为爸爸悲痛万分，妈妈还要撑着过完事，才勉强没有晕过去。

处理完奶奶的后事，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日子更加拮据。没有粮食就在人家的麦秸垛下面扫麦子，又用簸箕弄干净，最后磨成次等面粉用来糊口，做饭时油勺里只滴几点油，在这样极度的贫困中妈妈孕育了我。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所以我生就比别的孩子体弱多病。记得妈妈说过，有一次我发高烧，她半夜三更抗了一把锄头跑到药店，要了一片退烧药，不停地给我擦擦身，守到黎明时分才退烧。

给去世的奶奶过三周年时，又一次负债累累，妈妈被苦难的岁月折磨的心如死灰，抱着年幼的我来到麦场的水窖旁，正准备往下跳时，听到我的哭声，妈妈心想着，她自己死了都无所谓，谁来照顾我，万一我被饿死了怎么办？她放心不下我，硬是咬着牙挺过了难关。她总是心疼我，不是抱着就是背着，满六周岁去上学，老师一看还是家长背着来的，一口拒绝了。那一年妈妈抽空就自己在家里的小窗户上教我学知识。

一方面因为怕我被人欺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农业社里家里没有劳力的苦日子过怕了，所以后来的八年时间里，妈妈相继生了妹妹，弟弟们。尤其是有大弟弟坐月子时，我亲眼看妈妈因为牙疼，不停地把头撞在面缸上，百天里，妈妈的牙齿就掉了好几颗。

为母则刚，再苦再难也要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妈妈把我们姐弟四个从小拉扯到大，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耗尽了全部的精力。平常总是起早贪黑的，除草，翻地，挖坑，栽树，施肥，浇水，打药，疏花，定果，套袋，采摘，剪树，没有一个步骤可以绕过她。农活忙完又接着干家务，洗衣做饭，整理房间，打扫院子，喂猪放羊，没有一样环节可以省略……她就像一只永远转地不停的陀螺。怀里抱着的，手里拖着的，日子再难都没有遗弃我们任何一个。

妈妈总是吃着我们的残羹剩饭，却从来不会让我们吃的不如人，穿的不如人。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夏天酷暑难耐，妈妈几乎每天都是弄两大盆热水，给我们姐弟四个挨个的洗澡，洗完之后又把衣服洗的干干净净挂满绳子，鞋子刷的一尘不染，摆放的整整齐齐。

无论我们学习成绩如何，妈妈都是砸锅卖铁的供我们上学，从来不会舍不得，都是在为我们谋最好的前途。我已经参加工作两年了，妈妈依旧支持我去西安再次脱产进修两年，有了再次求学的机会，我自然是很眉开眼笑。却不知道妈妈为了能让我上学，付出了多少啊！后来弟弟、妹妹们也纷纷去西安上学，对于一个仅凭土地养活一家人的农村家庭来说，这是何等的艰难啊！直到今天，我们两个双职工养一个孩子都难以启齿，我很难想象那五年的岁月，妈妈和爸爸是怎样渡过难关的，但她依然默默付出，让我们能安心学习。

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无私奉献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不求孩子给自己干什么，只求孩子一生平安，一生幸福，比自己有出息，有作为。

我结婚的前五六年里，妈妈知道我不太会做饭，蒸馒头，所以每到周末都会包些蒸饺，蒸些花卷，烙些锅盔，给我满满当当的提几大袋子，生怕我吃不好，每袋都是沉甸甸的母爱。

十年前，为了让两个弟弟将来能风风光光的结婚，妈妈和爸爸把家里从里到外修了个严严实实，三室一厅，宽敞明亮。但是家里没有什么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因此，爸爸去了陕北打工，很多后续工作都由妈妈一人完成，铺院子、打水窖、粉刷墙壁……她一个人忙了都顾不上吃饭，我看着她渐渐消瘦却不上任何忙。2010年8月的一天早晨，我突然发现，妈妈全身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我让她去医院看病，她还说没事，不用去医院。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才极不情愿的坐上了去白水的车。来到医院，医生直接让住院，我才意识到病情很严重。避过妈妈我才详细的咨询了医生，医生说非常危险。我和舅舅沟通之后，直接找来出租车，奔向了去西安的路上。一路上，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妈妈，生怕病情严重了，幸好姨夫和弟弟联系好了省人民医院。直接把您送到了汇诊室，我在窗户上看见十来个医生和护士把妈妈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在走廊上抽泣着，多么希望躺在那儿的是我。后来妈妈在急救室住了八天，我和妹妹照顾您，我们一家人每天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真得难以相信您会病倒了。因为妈妈一直是我们心中的支柱，无论我们身在何方，只要有妈在，我们的心里都是温暖的。终于妈妈的坚强和乐观战胜了病魔！

这一病妈妈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我们都很心疼她，一再叮嘱不要太劳累，平常尽量别干重活。可是一向勤快的她根本管不住自己，结果10月份又一次病倒了，幸亏姨夫开着车，我们就像疯了一样，又一次奔向了医院。这一次，我们更是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煎熬，伤心、恐惧一起袭击着我们脆弱如水晶般的心。万般痛苦和无奈，都不敢轻易开口。还好上天眷顾我们一家人，让妈妈渐渐好起来，但这次却没有痊愈，医生建议回家休养。可是我这个当老师的女儿却不能留在妈妈身边照顾。在妹妹的悉心照料下，妈妈慢慢地好了起来。但是因为吃激素药的缘故，简直变了了个模样，曾经漂亮的瓜子脸快要和篮球一样大。多少次，我都希望那是一个梦；多少次，我哭的泣不成声；多少次，我打自己这个不孝的女儿……但是，在妈妈面前，我们还要强装笑脸，因为妈妈一向好胜，不愿让别人看笑话，如果连自己的孩子都这样想，别人又会怎么说呢？所以我们也不愿在她面前表现的过分消沉。善人有善报，一年后，妈妈终于痊愈了，我们心中悬着的石头也落地了。

小姨生病了，妈妈侍候了大半年，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期间还多次拿钱给小姨看病。大伯，二伯病重了，妈妈感恩哥俩对爸爸的照顾，供爸爸上完了高中，在我上师范时还给了一千块钱，所以她隔三差五的就送些可口的饭菜，还亲自去照顾，帮着按摩，说些宽慰的话。

二舅学习非常好，全罕井数理化比赛得了第二名，可是因为妈妈出嫁了，家里没劳力，高中毕业就回家了，常年劳作，生了重病。妈妈心疼弟弟，四年时间里，和爸爸一起干完自家的活，又开着各种农用车去舅舅家帮忙，犁地，种麦子，收玉米，挖红薯，摘苹果，打核桃，每一块地里，每一处园子都有他们忙碌的身影，都有他们辛勤的汗水。

这几年，妈妈总是放心不下八十多岁的外公外婆，时常给他们洗衣服，做饭。尤其是去年冬天，暖气来了，两个弟弟叫了多次，妈妈就是不肯去西安。弟弟弟妹们一商量，觉得妈妈肯定是放心不下两位老人，嫌二舅铜川的复式楼没有电梯，老人好不容易上去了就下不来，就连同外公外婆一起接到了西安，一住就是五个月，这一百五十天里，妈妈这个孝顺的女儿日夜不分地精心侍奉着父母。

妈妈是出了名的爱媳妇。弟弟弟妹放假了要回家，她提前一天把被褥晒好；玉米买了三千多块钱，二话不说就给弟弟房间里装了空调，害怕把儿媳妇热着了；每天不同花样的变着做饭，让儿媳妇依然像个孩子一样享受着美食；弟弟弟妹们去西安上班了，她毕竟会把床单被套洗干净，把房子收拾的一尘不染。所幸，两个儿媳妇都美丽善良，知书达理，从来没有空手回过家，总是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补品，遇到换季，帽子围巾，衣服鞋子，各种包裹就邮回家了，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也会跟着一起下地劳动，干家务。这让妈妈倍感欣慰，常说自己是幸福的婆婆，遇到两个好儿媳。

妈妈也是村里的大忙人，给人照看孩子，照顾老人；帮这家炸麻花，帮那家捏花馍，帮这个摘葡萄，帮那个买桃子。不仅如此，她还乐善好施，家里大到昌河车、拖拉机、旋耕机、洗衣机，小到梯子、铁锹、锄头、钳子，样样东西都能借给别人使用，谁家有点难处，把她着急的，出谋划策。别人借钱，她有多少给多少，到如今，爸爸的同学和妈妈的朋友还有借了钱没还的，她又不好意思张口要，说人家可怜滴，等有了肯定会给的，一两千就算了不要了。她自己遇到困难，觉得能把钱给她已经很不容易，所以都是贷款，给人付利息。

这次生病，我们都说，咋不早点跟着到西安看病，妈妈说：“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想着小病不要紧。”一看住院半个月了就开始自责，说把娃娃们拖累了，这次把日子耽搁了。眼看着一个月过去了，她哭得说自己咋那么傻，把小病拖成大病了，把娃娃们害惨了，上不成班，还要没黑没明的侍候着。

如今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依然那么会关心人，会为他人着想。爸爸守夜累了，白天躺在走廊的救护床上稍微歇息一会，她害怕爸爸着凉了让我把被子抱出去给盖上；大弟媳胃不好，经常吃药，上次在白水县医院没黑没明的侍候了八天，现在又天天跑来照顾，让她好好备孕，少到医院来；弟媳外公去世，妈妈给了两千块钱让随礼，就怕媳妇因为疫情没有弟弟陪同着去心里受委屈。小弟媳一个人在医院照顾了五六天，妈妈觉得新媳妇能端屎端尿的侍奉，这么孝顺，难能可贵，妈妈拿出两千块钱让弟妹考驾照；妹妹明年本命年，妈妈给了一千块钱让她好好买件衣服；大弟弟忧心如焚一下子瘦了十来公斤，妈妈说娃瘦的太了，弟弟说锻炼减肥呢，她说不敢减肥了，这就帅着哩，胃不好赶紧在这医院给检查一下；小弟弟买的各种必用品，妈妈说这娃心细的，买的啥都刚合适，娃年龄小，你们几个以后都要帮娃呢；表哥说见面怕自己忍不住，发来一千块钱，妈让我给退了，说：“你哥没钱，再别收。”她痛苦的时候不停地喊着妈呀！大呀！娃疼死哩！但是害怕老两口担心，每次视频，都特意提高嗓门说话，让他们放心，一天比一天好了，不让他们到医院来看望；看着妈妈痛苦的样子，我寝食难安，每到吃饭时间，大舅妈和弟媳妇送的各种营养汤，她总是让我吃多滴，后来尽管她自己十几天没吃过一口饭，她还是每顿饭都不马虎的让我必须吃，说：“别人又高又胖的多气派些，你还不好好吃饭，瘦的下巴都成尖的了。”对亲人如此，对其他人亦是如此。洗脚时，我说再添点热水，她说，别浪费医院的水；亲戚来拿的水果、牛奶等都让我们给医生、护士、邻床的人送过去，说他们工作辛苦滴，病人可怜滴；人家没租床，她让我把三把椅子并成一排，让人家躺在椅子上睡……

妈妈一辈子就像浸泡在苦海里，如今刚露出个头了，竟然又被无情的淹没。关于妈妈的故事太多太多，讲也讲不完。妈妈就像一本厚厚的书，读也读不懂，看也看不透，她教会了我很多很多，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任劳任怨、无私奉献、宽容忍让、善良谦和、坚韧不拔、乐观自信……好像所有褒义词都用来形容都恰到好处。是啊！毫不夸张的说就是如此。所有这些优点都归于一点，因为妈妈是一位母亲，能把自己生命中最美、最好的一切都给孩子。

妈妈对父母孝思不匮，和爸爸相濡以沫，对兄妹关怀备至，对邻里古道热肠，为儿女倾其所有。牵心这个，记挂那个，对得起父母，对得起丈夫，对得起手足，对得起儿女，唯独对不起自己，一辈子不知道为自己着想，不知道为自己争取，不知道为自己谋划……

作者简历：冯晓娟，白水县人和幼儿园副园长，一级教师，陕西省级教学能手。爱生活，爱艺术，努力地行走在诗意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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