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十八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十八回)[下篇]
回目:潘金莲打狗伤人 孟玉楼周贫磨镜
次日,应伯爵领了新伙计甘出身来,西门庆又将乔大户那边的伙计崔本叫来,与甘伙计、崔本三方互批了合同,以十分利率计算,西门庆三分,乔大户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崔本三分均分。中国的商业资本主义经济从宋朝萌芽,到明朝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西门庆的这一私人股份制经营就是证明。又收拾一所书院,请温秀才作西宾(又称西席、师爷,比现在的秘书受敬重),拨了书童儿伏侍,专修书柬,回答往来士大夫。前期人事搞定,便是修盖库房门面,只待货物到日,堆卸开张发卖。
闲杂事俱不必细提,且说潘金莲至晚大醉归房,想起西门庆又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也不知是哪一天的事儿了,或许在补作五回里面),早辰又请任医官来看他,便恼在心里。我前些天乱翻书,在意大利小说名家翁贝托·埃科的一本随笔小书中,读到一段颇有意思的话:“拥有一个敌人不仅对确立自身身份有着重要意义,同时也意味着获得一个对照物,用来衡量我们的价值体系,并通过与其对阵来突显自身的价值。因此,当这样的对立者不存在时,就需要人为地树立一个敌人。”话实话,这潘金莲也真会挑敌人,挑吴月娘是不敢,挑孟玉楼是自己姐们,挑李娇儿、孙雪娥是无趣,没有挑战性。而李瓶儿恰好符合做敌人的所有条件:一是西门庆的心头肉,将李瓶儿挑下马,自己就有了更强的存在感;二是目前看似体弱多病,却也颇具挑战性;三是只要他活着,自己就永无出头之日,可以置之死地而后快,西门庆的伤痛很快就会被其它女人抚慰,其它妻妾也几乎不会有异议。而从此后情节发展看,官哥儿之死,只是争宠战争中的附带伤亡。人心有鬼,事端就会自动找上门来,书中说“不想天假其便”,语气暗黑之极。潘金莲此刻刚好在黑影中踩了一脚狗屎,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一双大红段子鞋,满帮子都污了,登时柳眉剔竖,叫春梅打着灯,闩了角门,拿大棍把那不识相的狗儿打的怪叫起来。这叫声惊动了隔壁的李瓶儿,使迎春过来,说是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着了,休打狗了。潘金莲一时没回过神,半日不言语,开门把那狗放了出去。待再盯着鞋子看,左也恼右也恼,才恍然,把秋菊唤至跟前大骂,将狗屎都编排成他的不是,我们好久不见的春梅也在旁帮凶。潘金莲有了春梅的挑引,愈发气不过,把鞋拽巴(鞋帮后缝有一个布条,俗说提着鞋跟子),诱使秋菊低头瞧,却不想被潘金莲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揾着抹血。潘金莲想是见秋菊没有大声叫唤,更是生气,叫春梅采秋菊过来跪着,取马鞭子来,把他身上衣服扯去,要好好打三十马鞭子,但有扭一扭儿,乱打的不算。春梅依言照办,把秋菊的手扯住,潘金莲雨点般鞭子打下来,可怜这丫头痛的杀猪也似叫起来,这才正是潘金莲要的效果,以抒解心头对李瓶儿得宠的怨恨。
潘姥姥正歪在里间炕上,听见打的秋菊直叫唤,一骨碌子扒起来,在旁边解劝。落后,那边官哥才合上眼又被惊醒了,李瓶儿使绣春(先是迎春,此次是绣春,可见瓶儿息事宁人的小心)过来,说饶了秋菊罢,只怕唬醒了哥儿。潘姥姥见绣春来说,又走向前夺女儿手中鞭子,嘴里相劝:“……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这话里意思是李瓶儿娇贵,他潘金莲就是一个贱货。潘金莲正在气头上,听了亲娘这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儿威风的话,愈发“心中撺上把火一般”,气得紫漒(呛)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把潘姥姥推了一交,恶声道:“怪老货,你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甚么?甚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这一下两个就吵了起来,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摔我。”金莲道:“你明日夹着那老屄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擦(寒碜)他,走到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去了。其实,两人这番争吵多有误会:潘姥姥不能真正体会女儿金莲在西门庆家的艰难,对于一个想在危机重重家庭里得宠的女人,一没有钱财,二没有权势家族的支持,其委屈郁闷可想而知;另一方面,潘金莲可能平时有照顾潘姥姥不够细心周到之处,但也无大恶,生活就如俗语所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夫妻都如此,家人又如何,许多时候是无能为力的。再说潘金莲不知打勾了多少(书中说二三千,自己也会累死,明显有点夸张)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栏杆(这个栏杆不知什么意思,莫不是用指甲掐了十下),打得秋菊皮开肉绽,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
李瓶儿在那边听着,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边堕泪,敢怒不敢言。西门庆在对门房里与伯爵、崔本、甘伙计吃完酒,径往玉楼房中歇息去了。次日,周守备家又请西门庆吃补生日酒走了,李瓶儿见官哥儿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萎靡不振,走来对月娘说,要拿哥儿压被的一对银狮子来,叫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去舍。薛、王二姑子正在,薛姑子就要拿走,被孟玉楼截住,说还应该使小厮叫贲四来,该兑多少两,印多少经,几时才勾,同到经铺里讲个定数儿才好。此处可见孟玉楼作为曾经的染铺商妇的精明,而李瓶儿只知道一味散钱,两个性格形象的不同。月娘经提醒,虽敬重薛、王二姑子,却也认同玉楼的高见,体现了相当世故的一面。于是,使来安儿叫来贲四,把一对银狮子放天平上称,重四十一两五钱,才同薛姑子往经铺定数儿去了。
潘金莲即叫孟玉楼一道,声称送两位师父出去,到前边看西门大姐在屋里做鞋。走出大厅,就看见大姐在东厢房门首的檐下纳鞋。三个就在厅台基上坐着闲聊,先聊到陈敬济,大姐说不知在那里吃了两盅酒,正屋里睡觉。又聊到李瓶儿身上,孟玉楼还在为刚才叫贲四监印经数的聪明得意,潘金莲却又一大篇是非搬出来,夹枪带棒连吴月娘、潘姥姥也都捎到了:“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儿。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每点灯。……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也生出病来了。”潘金莲这种由失落产生对特定对象的怀恨与报复,已发展到一种严重的病态,其症状充满了暴力。而李瓶儿在遭遇痛苦时,企图以隐忍的态度熬出头,又因渴望安定而变得软弱,很容易受到伤害,从而失去生活平衡,也是一种作死的受虐病态。玉楼、金莲、大姐三人正说着,贲四来回吴月娘话,看见三个坐在厅台基处,只得在仪门外立着,不敢进来。古代富贵之家即使男盗女娼,表面上都特别讲究儒家礼议,家人之外的男女相见例属违礼,都要互相避让。贲四是请来的外边伙计,自然要避让,身份低贱的下人小厮则不必。更严格的规矩,连女婿陈敬济见几个西门庆妾妇都属越礼,所以书里旁批多有指责月娘让陈敬济见众小妾是引狼入室,终至让陈敬济、潘金莲有机可乘。还是来安看见,走来对三个妇人说:娘每闪闪儿,贲四来了。潘金莲道:怪囚根子,你叫他进去,不是才乍见他来。这个回答特别表现了潘金莲的出身与性格,是作者兰陵笑笑生每每在细节上有细腻表现的卓越处,读者品鉴《金瓶梅》,如果缺乏对细节的敏感,将会是一次充满遗憾的阅读体验。来安转回说了,贲四只得低着头,一直到后边见月娘、李瓶儿,汇报印经事宜:银子四十一两五钱,已经交付翟经儿家收了,讲定印造绫壳《陀罗》五百部,绢壳经一千部,共该五十五两银子,还找与他十三两五钱。听完,李瓶儿忙从房里取来一个银香球,叫贲四上天平兑了十五两,称余下的先收着,换下些钱,到十五日庙上舍经时,与你们做盘缠,“省的又来问我要。”贲四交办完出来,被潘金莲、孟玉楼叫住,问了印经之事,二人互相瞧了瞧,没言语,这是心照不宣的意思。待贲四回家去了,玉楼向金莲道:“象这等都枉费了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莫说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着姑子甚么干不出来。”孟玉楼的这些话,几乎就是前面潘金莲所讲意思的再度炒作,又明明是说给西门大姐听,却面对着潘金莲在讲,这里暗含了玄机:因为西门大姐是李瓶儿一边的人,孟玉楼和潘金莲恰似在挤眉弄眼。同时,这是孟玉楼社会经验丰富的大实话,不可谓不正确,但在此时特定环境,又是无知和尖酸刻薄的,兰陵笑笑生有意将政治正确模糊化,给读者更大的自由裁量权。即如我读至此,对孟玉楼原来的中立印象,突然近乎变成了完全的负面。
两个说了一回,潘金莲拉着玉楼手儿,一同来到大门首,问平安儿对门房子收拾得如何了,孟玉楼又问温秀才安排得怎样了,潘金莲又问温秀才的老婆怎的模样儿,完全是无事生事的找抽,平安一一答过。正说着,只见远远一个磨镜老头儿,摇着惊闺叶(专门贩卖女人用品的响器,声惊闺房,故名)过来。潘金莲使平安叫来,又对玉楼说,要一答儿叫小厮带出镜子来磨。于是使来安到金莲屋里,问春梅讨照脸的大镜子,两面小镜子,还有那个大四方穿衣镜也都带出来好生磨磨。孟玉楼分付来安,教兰香把镜子拿出来。来安儿去不多时,两只手便提着小八面镜子,怀里又抱着四方穿衣镜出来,春梅的两面镜子也在其中,顺便捎出来——可见与金莲特别亲密,交付与磨镜叟。顿饭之间,镜子都净磨的耀眼争光,两个女人都验看了,交付来安儿收进去,问铺子里傅伙计在柜上支五十文钱与磨镜老头。那老头接了钱,却只顾立着不去,玉楼教平安问敢是嫌钱少?老头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哭了,说出一段故事:原来老头已经六十一岁,有个二十一岁的儿子,尚未娶妻,老汉只好天天出来挣钱养活他,但不孝子却专在外浪荡,与街上捣子耍钱,咋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了二十大棍,归来把妈妈的裙袄都当了。妈妈被气病,又打了寒,睡在炕上半个月了,老汉只说了不孝子两句,儿子便出走了,正逐日抓寻他,待赌气不寻,又恁大年纪止生他一个儿子,想无人送老,在家又不成个人样,只要惹气,“这等负屈衔冤,没处告诉,所以泪出痛肠。”磨镜叟的故事不知真假,不想一时竟打动了孟玉楼和潘金莲的善念,也算是奇迹。孟玉楼问老头,后娶婆儿多大年纪了?老头说五十五岁,男女花儿都没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心中想块腊肉儿吃,在街上白讨了两三日,也没讨出块来,甚可嗟叹。孟玉楼说不打紧,我屋里抽替内有块腊肉儿。即令来安儿去对兰香说,还有两个饼锭都拿了来。潘金莲也叫来安儿,去对春梅说,把昨日潘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再拿两根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来安去不多时,都拿了来,对老头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了你!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想来老头的这种骗术在那时多了去,来安儿明显不相信这篇故事。老头忙双手接了,安放担内,望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扬长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去了。平安这时又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智诓去,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日打街上过去,几时在家不好来!潘金莲怪平安不早说,平安道:罢了,也是他造化。
兰陵笑笑生再次将磨镜叟故事的真实性模糊化,从而表现了更为丰富的市井社会和人性主题。也就是说,不孝子故事的真实性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反映了社会风貌,又衬托了潘金莲和孟玉楼的复杂性格,或许这就是英国现代小说大家福斯特所说的圆形人物与扁平人物的区别。这也告诉我们,人类社会生活从来都是复杂、丰富、变迁的,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个体都是多面立体的,他们的善与恶、美与丑,也都是深刻地融入于时代生活土壤,都与我们的善与恶、美与丑习习相关,特别是那些有权力设计故事发展方向的人。我们可以痛恨潘金莲的一切恶行,但仅仅局限于此是肤浅的,还应该追问、考察那个畸型的专制与腐朽社会,潘金莲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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