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二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二回)[下篇]
回目:潘道士法遣黄巾士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下篇
且说李瓶儿自西门庆出门,唤迎春、奶子扶着,要面朝里略倒倒儿(睡会儿),因问什么时候了,奶子说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众人也都熬了一夜,老冯与王姑子已先睡了,迎春与绣春在瓶儿床前地坪上搭着地铺睡下。刚睡下没半个时辰,迎春睡思昏沉,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一下,嘱咐道:“你每看家,我去也。”迎春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向李瓶儿床上看去,人还是面朝里,起身摸了摸,发觉口内已无气息,“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红颜薄命,李瓶儿终于走完了她的一生,本应是一场生命的大悲剧,却在兰陵笑笑生大彻大悟的文字里,多了几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感叹与警示。迎春慌忙推醒众人,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但见李瓶儿身上止着了一件红绫抹胸儿,体尚微温,却已悠然而逝。“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吴月娘亦揾泪哭涕不止。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头养娘,都哭起来,哀声动地。”这是《金瓶梅》中的一个重要场景:其一,李瓶儿毕竟是小说中最重要的中心人物之一,也是“金瓶梅”三人中第一个死去的人;其二,这是西门庆的一次最真挚的情感流露,西门庆对李瓶儿之死的悲伤绝望令人同情;其三,各色人等戏剧性十足的本色演出。本来西门庆用情最真,书中却用了“离地跳的有三尺高”的反讽描述,而对众多妻妾的虚情假意却有意置于“冰山之下”,让读者自行领会,只中性地描写为“都哭起来,哀声动地”,这实际为后面的情节发展留足了叙述空间,对吴月娘、潘金莲等人做了更细致、充分地讽刺。但不难看出,兰陵笑笑生描述这段细节,忍不住用了一种冷嘲热讽的叙述语气,写出了世俗生活的复杂真实面相。
西门庆磕伏在李瓶儿身上,挝脸儿哭叫道:“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西门庆哭得有些稀里糊涂,让旁边听者很不爽。如果说李瓶儿没过好日子,首要责任当然是西门庆,但吴月娘毕竟是当家大老婆,此地无银三百两,谁听了都会责怪是吴月娘治家无方吧!当下吴月娘听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各人寿数到了,谁留的住他!那个不打这条路儿来?”可见吴月娘的世故与精明,绝非有的批评家认为的愚钝无知。吴月娘干练指挥小妾丫头们各行其事,寻出李瓶儿的若干衣物,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了。西门庆也住了哭声,率领众小厮在大厅围上帏屏,把李瓶儿用门板抬出,停放在正厅,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盞随身灯来。又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磬,一个烧纸。又使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中国的丧葬习俗源起于儒家思想,后又不断与道佛两教世俗化形成交集,逐渐架构出一套陡有虚名的繁琐仪式。这种人死请阴阳师来题写生辰八字生死灵蟠引路冥途的民间风俗就是一种儒、道、佛的杂交体,一直延续到今天。再说吴月娘,自在李瓶儿房间打点出一身装绑衣服,多了个心思,就把房门锁了。书中夹批文字说,“月娘可畏可恨,令人不愿一见其面,便有百二十分险,百二十分狠。自墙头寄物后,不谓又有此一畅心之事一锁门也。”看来夹批者一贯深恶吴月娘,批评得太片面过火。吴月娘作为主家大老婆,掌控财产大权是其合法权利,也是其责任。也幸亏有吴月娘的精明与周旋,西门府虽然几次危机重重,又妻妾争宠不断,至今也算平安渡过了府外府内的一次次大危机,妻妾之间也没有谁敢撕破脸。西门府的最终衰败,主要责任在西门庆,其次是潘金莲,而吴月娘可能是最努力而受误会最多的一个,谁让他是主家大老婆呢?这也是政治学上权利与责任相等的原理。

冯妈妈是从小带大李瓶儿的奶妈,如今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行眼泪。王姑子嘴里喃喃替李瓶儿念着经文,西门庆听了,忍不住又在前厅手拍胸膛,抚尸大恸,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哭的声都哑了。西门府一派忙乱,不觉已经是鸡鸣时分了。玳安请来了阴阳师徐先生,施礼问什么时间死的,西门庆说准确时间不知,只是睡下时已打四更。徐先生说不打紧,因令左右掌灯,揭开纸被观看李瓶儿尸身,手掐丑更,又问了姓氏生辰八字,书写道:“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亲人不避。”笔者仔细抄下这篇灵蟠来,因这仪式流传至今,想让读者粗浅感知一下传统丧葬习俗。比如忌哭声,我们现在称为喜丧,与书中一样,要有丧葬乐队唱歌跳舞小品二人转等等表演热闹数晚。又比如告知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亲人不避,也就是说,入殓时,凡属阴阳师告忌属象年出生的非直系亲属,一定要回避,否则犯冲,双方都会有灾难降临,这是至今也还坚持的原则。此中细节繁琐,不一一详解,有些细节阴阳师可以帮助破解——如李瓶儿死亡的准确时间,但大原则还得遵守。信则信之,无关迷信,这也是敬天尊祖重逝者的民俗传统。同时,我们也要知道,有些细节是属于阴阳师搭售私货骗财的把戏,荒诞无聊,比如随后吴月娘使玳安来问,李瓶儿魂魄往哪个方向去了,徐阴阳看了阴阳秘书,说前生怎样,死后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为女,艰难度日,后二十岁嫁富家,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云云,纯属扯淡,然而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还要除开潘金莲吧,他从不相信命运。徐阴阳再算了安葬日期,西门庆就定下十月十二日发引,其间停放近一个月。在古代的慢生活中,大户人家的葬礼仪式很繁琐,停灵如此长时间很正常。而到了当下,比如在我家乡万州,葬礼前后长则七天,短仅三天,仪式也改进得相当人性化。在雾霾天,在微信动车的年代,在情感淡漠的时代,在时间就是金钱的躁狂症里,让一群人长时间守着一个小骨灰箱,不说亲属不耐烦,就是死人的灵魂也受不了。
打发走徐先生,天也亮了。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去请花大舅,毕竟是曾经有亲属之实,自然要首先告知。然后分班差人往各亲眷处报丧,这在没有汽车与电信的时代很麻烦,不但要大批人马,而且非常费时间。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叫赵裁雇了许多裁缝,并各分派小厮忙活。繁琐碎事,略过不提。稍事停下来,西门庆又思念起李瓶儿的往日模样,忽然想起还没有一幅李瓶儿的画像做个念想,便问来保何处有好画师,寻一个来传神。原来,我们于灵堂挂逝者的数码相片,其来有因,也已经有很悠久的历史了。来保举荐了往日来家画过围屏的韩先儿,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革退还家。兰陵笑笑生的文字纵横驰骋,随手点画,时代的社会风情就跃然纸上。
即使西门庆是铁打的汉子,满脑子爱意缠绵的丈夫,经熬了一夜,前后又忙乱到五更,心中悲恸,神思恍乱,便没了好脾气,开始骂丫头踢小厮,又守着李瓶儿尸首一阵放声哭叫,连傍边的玳安看着,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此处插入玳安一笔,读者可以体会兰陵笑笑生大师级的漫画功夫。紧接后面是工笔画,描述吴月娘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等人,看见西门庆哑了喉咙只顾哭,又没好气,各各怀了小心思,扎堆一处吃醋嫉妒一个死人,人物性格生动传神。特别是吴月娘的话,“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潘金莲吐槽自己相劝,反被西门庆睁红眼骂,吴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在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吴月娘的话充满生活气息,言语间有着心疼西门庆的情感流露,很接地气,丰富了吴月娘的性格。正八卦着,陈敬济拿进九匹水光绢,说是爹教娘剪做各房里手帕。吴月娘便叫他去请爹进来扒口子饭,敬济不敢,说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月娘再叫来聪明绝顶,又称西门府第一小厮的玳安来,让他拿上饭,趁师爷温必古先生在,陪他吃些儿。玳安究属下人,却比陈敬济灵通,不敢那么直接拒绝,而是说已经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稍等,娘这里拿饭上去,那边有应爹和谢爹几句言语,管情爹就吃了。月娘还不相信,嘲骂玳安:贼囚根子,你怎的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每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吴月娘这里是明知故问,心中亦有酸味。谁不知道,最了解西门庆者,只有应伯爵和玳安而已。玳安也多少以此自负,当下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月娘等人听得无言以对。

说了一回,应伯爵、谢希大就到了,进门扑倒灵前地下,一样哭叫“我那有仁义的嫂子”。金莲和玉楼听得郁闷,背后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没仁义的?应、谢哭毕爬起来,西门庆回礼,两个又哭道:哥烦恼,烦恼。如果我说二人表演得像模像样,有点不近人情,但兰陵笑笑生的叙述确有冷嘲热讽之意。再加金莲和玉楼的插科打诨,这里的戏讽就复杂化了,读者自去品味。西门庆将二人让至厢房内,再与温秀才叙礼坐下。应伯爵便讲,昨晚回家梦见哥折了一玉簪,便知不好,果然有孝服。西门庆说我也做了个一样儿的梦,醒来不想前边就断了气。西门庆说着又是一阵伤心自责:“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真没亏欠人吗?这是否便是报应?西门庆大彻大悟了吗?一连串疑问出现在我心头。其实,人之一生,何人没有亏欠,何人没有报应,只看我们是否真心努力去减少不该有的亏欠,不该有的报应没有。后来事实证明,这只是西门庆的一次短暂阵痛而已。西门庆的精神已经如明未的腐败政体,彻底堕落了,他又如何能够自警自醒呢!本来这是一段堪与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死亡”相提并论的著名台词,足以撼醒世人痴梦的千古名句,可惜了,出自西门庆这样一个荒淫浑噩之人,反而成为兰陵笑笑生笔下的反讽笑料。而应伯爵的劝告倒是精通人情世故,同时又充满温情——难怪是西门庆肚里蛔虫:“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奈你偌大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伶俐人,何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应伯爵凭三寸不烂之舌的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
当我们读完整个《金瓶梅》小说,再回到这一回,就会明了两个问题。其一,西门庆一生只真正爱过两个女人,一是潘金莲,一是李瓶儿,而西门庆爱潘金莲几乎还只停留在肉体的欢娱表层,对李瓶儿的爱才上升到精神的层面,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从爱情升华到了亲情。究其原因,就在李瓶儿生育了孩子官哥儿。孩子不仅是血缘纽带,也是人类情感无意识得以升华的基因,所以人类代代相继,孩子是不可或缺的纽带,是人类情感传承不可少的重要一环。这从根本上也说明了为什么在这一回,我们完全能够放下既有成见,对李瓶儿和西门庆的生死离别表现出纯正的同情和悲伤。反之,包括吴月娘在内的其余妻妾,却终究差了那一份“正当性”,这也就是“生育”隐喻的深刻所在。其二,我们一直不理解李瓶儿在嫁给西门庆之后,为什么性格反差那么大?许多研究者和读者都探讨过这一话题,我在前面相关回目中也触及过,说实话,都没有能够说得明白,莫不虚晃而过,即使开出的理由也都不够有说服力。也是回读到这一回,才突然明白,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李瓶儿做了母亲,有了寄托其情感归宿的孩子官哥儿。生活经验告诉我们,无论是男人或女人,通常情况下,在结婚,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都会无意识自我强化责任感,改变一些行为方式,从而造成性格的变化——比如男人可能会从过去的二杆子变得和善顾家,女人可能会从过去的虚荣偏执变得朴素通融。只有理解到这一个层次,我们才可能体会明白,这一回为什么是全书最有感染力的章回,它不仅仅是写了两个淫荡之人的“报应”故事,也是写了一对相爱之人的“悲剧”故事。这就是人性永远书写不透的秘密。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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