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邱润芬作品 |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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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身边,我一直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无论母亲做什么事情,我似乎都只是在帮母亲打下手。母亲做豆腐,我帮忙磨浆、打水、扶架子,包豆腐,母亲负责做豆腐过程中的关键环节和技术指导。母亲到山坡上捞松毛(松树叶,填圈用的),我负责把树林里散落的金黄的树叶、杂草等攒成一个个小堆,母亲把一个个小堆推撵成小山包似的大堆,再用钉耙把松软的小山堆梳成密实的方块压进背架弯里。母亲用大背架,我用小背架,母亲背架里的松毛常常是我的两倍多。回家时,母亲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看着面前缓缓移动的超过母亲身形很多倍的庞然大物,我想我要是能多背一点母亲就能少背一点;我多背几趟,母亲就能少背一趟。母亲却总说我还小,不能背太重,我跑几趟加起来还不如她背一趟。母亲去割蕨科,我跟着去,她只让我负责割。她说蕨科太重,我背不动。小时候我常想,要是我长大了,或许我和母亲的身上的背子就能换换了。可二十多年过去,无论是松毛、蕨科,还是猪食、马草、柴禾、玉米,我身上的背子从来就没有比母亲的重过。
父亲走的那年,母亲还不到四十岁。那年我十三岁,只知道自己再没有父亲庇护了,父亲诺言里那些美好憧憬也再不可能兑现了。我守着父亲的灵柩,向前来吊唁的亲友下跪,磕头。棺盖开着,我把手伸进父亲的臂弯,父亲没有回应,我摸了摸父亲那熟悉的脸庞,手背上传来透骨的冰凉。我问哥哥,父亲真的走了么?哥哥点了点头,无声的眼泪顺着我俩的脸颊流着,也不知道是啥时候流干的。送山的那天只剩下了撕裂般的心痛再没能流出一滴泪。我看着父亲的灵柩入了土,棺面上有我撒的土灰。那土灰是从没有踩踏过的洁净的土堆顶上抓来的,轻柔、松软,纯得没有一粒石子儿。我看到每个铲土掩埋棺木的人的动作都很轻很轻,大概也担心弄疼父亲。我看着土逐渐盖满棺木,棺木上垒起的石头堆成了一座新坟。我知道父亲就真的长眠在了地下,可我还希望有一天他的伤口能奇迹般地复原,复原后的他打开了墓门后回家。
我听到送丧的人群中有人说,父亲走了,这个家就完了。父亲走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母亲一个人要拉扯四个孩子,照顾腿脚不便的奶奶,要完成尚未建好的新房子,还得偿还欠下的债款。大的三个孩子上初中,小的那个还在学前班,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家里能挣钱的却走了。那时候的母亲,应当是最无助的吧?可我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没有顾及到母亲的悲苦。
母亲说,父亲失足的那晚,大雨滂沱。送父亲回来的那位叔叔只把马牵了回来,说父亲找不见了。老马识途,他不知道我家的马就算没人牵它也会自个儿回家的,况且马比人的视力好。他却把父亲放在了身后,牵回了马弄丢了父亲。母亲说,马到家时,她看到那匹海狸马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着。她感觉很不对劲儿,也期盼着情况别那么糟。母亲说,她夜里一个人往返在到处是悬崖的山路上,搜寻了很多遍也没能找见父亲,直到天亮时才看见父亲在悬崖下边,靠着树干,撑着腿,面朝着家的方向,双手握拳运力,像是用力起身的姿势,地面上有拖行的痕迹。父亲从几十米高的悬崖坠落,落地的地方有石头堆,他伤了头,断了肋骨,全身多处骨折,他想爬过去靠着树干站起来,可是他伤得太重,失血太多,终究没能起身。父亲生前是多么健壮啊,他练过硬气功,一个人能抓举抬上两百来斤的马驮子。他很矫健,爬树、攀岩都是他的强项。他熟知医药,家里人的大病小痛都由他医治,外婆多年不愈的牛皮癣都是父亲治好的。他知晓地理,懂易经,喜欢看书,母亲常说父亲是书呆子。他有知识,有文化,见过的世面也多,常给我们讲山外的世界规划未来的生活。母亲说,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啊,咋说没就没了呢?
父亲走前的那段时间,我总是夜不安寝。他走的那天夜里,我梦见一棵大树轰然倒下了,倒在了无边的黑夜里。第二天早课上,堂伯家的五哥来学校找我们,没说是啥事,只说家里让姐带我们请假回家,还跟姐说了一句“要坚强”。平时都是让我们一起回家,听到多了个“带”字,我感觉家里一定出了事。在赶回家的路上,遇到乡亲们把父亲从悬崖边移到大路上。看到父亲的衣角,我哭着跑了过去,乡亲们挡住了我,没让我看真父亲伤逝的样子,直到给他洗了澡,放进原本给奶奶准备的棺材。
父亲是送他的同事出去的,母亲以为天黑路滑,父亲会到天亮才回的,没想到父亲会在夜间返回。父亲回来时把手电筒给了那位牵马的叔叔,那位叔叔视力不大好还不熟路。他说从悬崖上边的小路过时,父亲让他先走,他便牵着马走了,等他把马送到崖下的大路再回来接父亲时父亲就不见了。他只能先送马回来,一路上那马不肯走,老是回头张望,他是一路扯着马的缰绳回来的。那马陪伴了父亲十多年,一定是感知到了不测才会频频回望的。小路在悬崖上端有个直角弯,父亲就是从那个转角摔落的。母亲说,她要是能早点找到父亲,或许父亲还有救,可惜父亲没能等到母亲。母亲的心里一定是万分悲痛的,肯定也绝望过,但除了父亲刚去世那年,她很少在我们面前掉眼泪。那一年,母亲很快白了头,她硬挺着说她不能倒下,否则这个家就当真没有希望了。她一个人操持生计,坚强地撑起了整个家。
在外去世的父亲没能进家门,灵棚搭在了大门外围墙边边的柴棚里。父亲送的同事和送他回来的叔叔两个大男人跪在父亲的灵前,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对父亲说也对我们兄妹说,还说希望得到我们的谅解。父亲是不会忍心丢下我们不管的,我们无法说出“没关系”,也无法原谅间接导致我们失去父亲的人,除非他们能让父亲回来。做不到,他们的内心也难以得到安宁。推送的先生说父亲是骑着高头大马走的。我梦见父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那年的除夕,全家人都笼罩在父亲离世的阴影中,哥哥姐姐弟弟都没有玩炮仗。从来不敢近距离点炮仗的我解散了一封两百响的鞭炮,燃了一支青香,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捏着香,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大门外,在围墙上支了两块石头,把炮仗插在中间,用燃着的香头点燃引线、转身、炮响,再支炮,点燃,转身……偶尔有炸碎的沙粒打到后背上。奶奶出来看了看,说危险,叫了我两次到里屋和大家一起烤火。母亲说,让她炸吧,或许炸炸,心里的郁气就会消散些。一向活泼的哥哥和弟弟都没有和我一起玩,历来惧怕炮仗声的大姐也没有怨我一句。我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到敢木然地看着引线点燃,再转身,再点燃,转身……就那样一个一个地炸完了一整封鞭炮,仿佛炸出的是敢于面世的勇气。只是没有人知道,在除夕的声声爆竹中,还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在黑夜里流着泪。那年过后,我很少玩烟花爆竹,也再没那样点过鞭炮,我害怕引线燃起的时候心会疼。
父亲在世时,到了耕地的时候,父亲扶着犁把子赶牛,我和哥哥换着牵牛。父亲走后,我还是负责牵牛,扶犁把子的人换成了母亲。转弯掉头时,我能帮着母亲抬抬犁架子。直走路线长的时候,我偶尔也学着母亲扶扶犁把子。帮父亲牵牛时常常要一路小跑,帮着母亲一起时经常走走停停,牛不走时人也就着喘口气儿。好在父亲留下的那头耕牛性情温和,随便吆喝着也能乖乖地顺着沟走。看它那么善解人意,我经常给它的腮帮挠痒,及时除去它身上的草虱,还给它喂上好的草料。母亲经常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她从不怨天尤人。她说等哥哥弟弟长大了,就不用她扛犁把子了。
人间自有真情在。父亲刚走的那些年,邻里乡亲都格外关照我们家。地里播种、除草、收割时都有亲戚朋友来帮忙,他们常常一二十人邀约着,一两天就把一季的要紧农活解决了。他们说,耽搁自家一天不算什么,先帮我们家的包谷种了,全村的包谷也就很快能种完了。母亲常常要我记下那些帮过忙的亲戚是哪家的,来了几个人,帮了几天。她说欠下的人情是要还的,人家帮了咱们多少个工,有时间的时候要还回去,能还多少是多少,哪怕要还一辈子。她还说,咱们自己能做的事就尽量别攀扯别人,毕竟人家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做。
放假的时候,我们会帮母亲砍好灶里用的柴禾,把垫圈的松毛塞满圈楼。周末回家,我们会割好一周的猪食和马草,尽量减轻母亲的负担。以前看着父亲和母亲你一斧、我一斧地花开滚圆的木头,把一截截一抱多粗的圆木筒子砍成一根根柴块子,我很畏惧斧头的锋利,就算傍晚收工的时候父亲也不让我们帮忙扛斧头,说斧子很危险。父亲去世后,哥哥教我花柴,他用父亲使过的斧头,我用母亲使过的。力气没有父母亲那么大,也能顺着丝一点一点地砍开那些码好的木柴筒子。
母亲总说,只要她有一口气在,就会供我们读书,会把我们拉扯长大。她说,天无绝人之路,苦日子总会有过完的时候。我们习惯于听从母亲的安排,她说今天上山捞松毛,我们就和她去捞松毛;她说下地,我们就和她一起下地。母亲说面没了,我就背着包谷去磨面;母亲说把楼上的腊肉煮了,我就拎下腊肉拿到火塘上烧黄,洗净,炖一锅香喷喷的腊肉;母亲说花椒红了,可以摘了,我拿着竹兜去摘花椒,倒在阳台上的筲箕里晾干后给母亲拿去街上卖;母亲平整好了屋后的菜园,我就和她一起栽上菜秧,她说菜地该浇了,我就去浇菜地。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充实的。
有母亲的地方才是家。中专毕业后,我在外地工作,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一有空的时候,我还是会想家,想回家陪着母亲,可陪母亲的时日却少了很多。母亲还在老家操持着,她说她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她担心她的鸡没人照看,她的猪不习惯别人伺候,她的菜地没有及时浇水。母亲已年过花甲,我的年龄也和父亲去世那年母亲的年纪相仿。节假日回家,我还是喜欢跟着母亲。她做豆腐,我还是帮手。她喂猪的时候,我还是帮着提水、撒面。刚到家那天,我还老是扯着嗓子喊:“妈——,米在哪里?”“妈——,油在哪呢?”看见母亲背着背篼出了门,我又急着说:“妈——,你要去哪?等我跟您一起去嘛!”还生怕母亲不让我跟着。
母亲说:“你可以多在家几天不?帮我掰两天包谷。”我说:“好,我请两天假就行。”母亲说:“要不你今天帮我把这两棵果树种了再走?”我说:“好。”母亲说:“地里的青白菜没放过化肥农药,走时自己拔。”我说:“好。”母亲从不吝啬自己的东西,她到山上采摘的蘑菇、白参、蕨菜,家里的鸡、鸡蛋,香肠、腊肉、蜂蜜等,总是塞满我的背篓。
烤火房里的碎柴禾一直都有,小时候我承包了很多年,每天下午去杂木林,核桃林,或者小河边捡一背枯树枝回来,搭配着包谷核、核桃壳当碎柴禾,能保障寒夜来临的时候,一家人能围着一塘红红的火苗,在暖暖的小屋里烧堆洋芋,冲杯蜂蜜核桃茶,再讲几个故事开几句玩笑。现在,捡碎柴的人又换回了母亲,每次看到那堆充足的碎柴禾,就很想回到母亲身边,像小时候那样陪着她,把我能做的母亲想做的要做的事情全都做完,然后围着火塘,和母亲唠唠嗑。
作者简介:邱润芬,女,云南大理漾濞人,大理州作家协会会员,热爱文学创作、摄影、登山。2015年步入文学写作,文艺作品曾刊登于《大理文化》《大理日报》《核桃源》《月山》《壹读》《博南山》等。